活著就要不斷與藝術創作搏鬥——論紀錄片《草間∞彌生》
她,終其一生不斷和自己內心糾纏,像是野草般頑強,平日每每遊走於幻覺與現實之間,許多信手拈來、輕而易舉所勾勒出的畫作,都成了一種神祕的符號。
憶想我最初之所以開始接觸、並且喜愛上草間彌生(Kusama Yayoi,1929- )的作品,乃緣於2012年英國著名的老牌出版商企鵝出版社(Penguin Books)與這位當代前衛藝術界的「圓點女王」,共同合作出版的一部限量典藏書籍《愛麗絲夢遊仙境》(Alice's Adventures in Wonderland),翌年(2013)旋即由麥田出版社發行了中文譯本。
書中透過她那極具魔幻風格——彷彿象徵個人(靈魂)精神印記的圖騰般、色彩繽紛得令人目眩神迷的「波卡圓點」(Polka Dots)——不僅將英國童話作家路易斯.卡洛爾(Lewis Carroll,1832-1898)的這部經典原著小說賦予一股濃烈新穎的精神氣韻:混亂的、詭譎的、童趣的、荒誕的,其令人驚歎的圖文版面(設計)更呈現出恍若超現實空間的視覺感受,彷彿愛麗絲掉進了兔子洞,誘使你我來到一處別有洞天的童話世界。
讀著讀著,隨興翻開一頁又一頁,似乎真要情不自禁地掉入一個已然分不清究竟是愛麗絲還是草間彌生的奇幻夢中,使之成為眾多豐沛想像的繪本裡最獨特的一本。
事實上,早在上世紀六〇年代末(1968年)、適逢美國嬉皮風潮席捲之際,草間彌生即已和一群裸體舞者在紐約中央公園的愛麗絲主題銅像(Alice in Wonderland)前進行了一系列離經叛道、極具煽動性的「偶發藝術」(Happening Art,或稱「快閃藝術」)形式展演。
如今,在美國當代知名女性導演希瑟.冷次(Heather Lenz)執導的《草間∞彌生》(Kusama:Infinity)這部紀錄片中,我們可以從當年倖存保留下來的珍貴歷史膠卷片段裡清楚看到:昔日風華正茂的草間彌生在人體模特兒身上彩繪了各式顏色的圓點圖案,象徵「自我消融」(Self Obliteration,意即讓自身消失在現場),乃至解放身體並回歸宇宙自然狀態,藉此宣揚「愛與和平」(Love & Peace)的反戰理念。
而當時打出的標語就是:
我——草間就像穿越鏡子的愛麗絲,可以打開通往奇幻與自由世界的大門。
幼年的壓抑與恐懼織成一張噬人的網
在導演的鏡頭下,晚年受訪的草間彌生總以一襲亮紅色假髮、身穿圓點套裝的招牌模樣現身(光看她本人坐在那裡的畫面,幾乎就是一種行為藝術了)。她的表情與姿態極為像貓,純淨而敏銳(就連眼神也超有戲!),一旦講起話來耿直率性、毫不遮掩。
身為當今國際藝術市場上最當紅的創作明星,年近九旬的草間彌生仍然多產,直教人難以置信。她稱自己的作品為「藝術藥物」(Art Medicine),也不只一次在媒體上說出:「如果不是為了藝術,我應該很早就自殺了」。多年來在飽受被精神疾病折磨的歲月裡,手中的畫筆成了她尋求自我救贖的唯一方式。
影片前半,草間彌生先是進行了一番自我剖白,揭露出一段段源自童年的創傷史:兒時目睹父親出軌,且經常被母親強迫去監視父親與其外遇對象,對於丈夫的不忠感到沮喪而癲狂的母親,因此不時地虐打她並禁止她畫畫。當時母親總是站在背後沒等她畫完就把畫搶走了,導致她後來在潛意識裡養成了快速多產的習慣,因為她要趕在別人把作品搶走之前完工。這些種種痛苦不堪的悲慘記憶,讓她此後一輩子都對「性」這件事感到厭惡。
由於長期的精神壓力,草間彌生罹患了神經性視聽障礙,遂使她眼中看出去的世界,彷彿隔著一層斑點狀的網,有時看到物體周遭浮現光芒,甚至還會聽見動物或植物在說話,隱隱約約、從未間斷,令她常有自殺的意圖。
於是乎,她開始將這些惱人的幻覺景象畫到素描簿上,把它們看成是來自宇宙的某種信號,當下感受到的驚嚇和恐懼也因此慢慢沉澱,於焉造就了草間彌生往後自成一派的超現實畫風。
▲ 草間彌生「無限鏡屋」宣傳短片。
追逐前衛藝術「美國夢」的冷暖際遇
26歲那年(1955),彼時仍默默無聞的草間彌生鼓起勇氣冒昧寫了一封信,欲向當時所崇拜的前輩女畫家喬治亞.歐姬芙(Georgia O'Keefe,1887-1986)請益,說自己無論如何也想要去美國闖盪,信裡還附了好幾張水彩畫。
出乎意料的是,歐姬芙竟然回了信,並且在信中鼓勵她。隔年(1957),草間彌生湊足了一百萬日圓,兌換成美鈔縫進大衣裡,毫無畏懼地向著太平洋彼岸進發。她決心征服紐約,誓言在白人男性藝術家當道的主流藝壇爭得一席之地。
經歷過一陣初來乍到的孤獨與清貧日子,兩年後(1959)草間彌生終於得償所願,在結集很多當代藝術家而聞名的曼哈頓第十大街的布拉塔畫廊(Brata Gallery)舉辦了首次個展,展出一系列幾乎與牆同高、滿布黑白細密色點如網紋般的畫作「無限的網」(Infinity Nets),彷彿潛意識裡的光點延展出無限想像的精神世界,震撼了當時的紐約藝術圈。
初試啼聲即已打響名號的草間彌生,很快接到了來自各地的展覽邀約,包括六〇年代初期她開始以各類布料織物縫製成許多陰莖形狀的「軟雕塑」(Soft Sculpture,此處草間將大量堆積的陰莖視為一種隱喻,回應她自幼年以來的性恐懼),以及運用室內牆壁和天花板鋪滿白底紅點及大片鏡面的藝術裝置,恍如使人進入一種被催眠情境般的「無限鏡屋」(Infinity Mirror Room)在紐約陸續展出,並與安迪.沃荷(Andy Warhol)、約瑟夫.康奈爾(Joseph Cornell)、唐納德.賈德(Donald Judd)等先鋒藝術家結為好友。其中她更與康奈爾發展出一段相知相惜的忘年之戀。
但令人尷尬的是,草間彌生後來卻指控安迪.沃荷的作品「牛壁紙」(Cow Wallpaper)抄襲了她在牆紙上印滿重複圖象的概念,而後另一位前衛藝術家薩馬拉斯(Lucas Samaras)的鏡像藝術亦是模仿了類似草間彌生的鏡屋裝置,目睹這些男性(白人)藝術家同行一個個偷走自己的構思而贏得掌聲,強烈偏執的草間彌生甚至因此一度沮喪地跳樓自殺,所幸未遂。片中一幕,草間彷彿喃喃自語般、搭配自編手勢,深情吟唱著一首有感而作的悲傷詩篇〈曼哈頓自殺未遂慣犯者之歌〉(曼哈頓自殺未遂慣犯者之歌):
服下抗憂鬱劑,它便離我而去(抗鬱剤のんで 去ってしまう)
錯覺的大門被轟然擊碎(錯覚の扉うち破る)
在花的痛苦裡,此刻永不終結(花のもだえの中 今は果てなく)
在天國的階梯前(天国への階段)
我心在它的溫柔裡彌留(やさしさに胸果ててしまう)
天空傳來呼喚,想必一片碧藍透明(呼んでいる きっとそらの碧さ透けて)
與幻想的影子相擁,積雨雲升起(幻の影抱く 沸きあがる雲の色)
淚水的聲音掩沒了玫瑰的色彩(芙蓉いろ食べてみて散る涙の音)
我願化作磐石(わたしは石になってしまう時)
不在永恆的時光裡,而在即逝的瞬間(永遠でなく 散る 今は)
在影片裡,導演企圖呈現一種自傳式的、宛如好萊塢式的「美國夢」(American Dream)的憧憬和失落,除了展示草間彌生早期這些堪比驚世駭俗的作品如何成功地攫取媒體的目光,同時更訪問了多位當時紐約藝術圈相關人士,包括藝術家友人、畫廊經營者、策展人,藉由他們口述追憶的日常細節,鮮活地勾勒出草間彌生當年在艱苦環境下依然奮力創作,乃至絕處逢生、屢仆屢起。
人只要活得夠久,就有機會看到希望
對照於十年前(2008)由日本導演松本貴子拍攝草間彌生晚年返回東京定居、貼身追訪她創作50幅系列繪畫「LoveForever」過程的紀錄片《草間彌生:最愛自己》(Yayoi Kusama: I Love Me),十年後(2018)希瑟.冷次在這部大異其趣的《草間∞彌生》電影裡著墨較多的,主要乃集中於戰後六、七〇年代在紐約生活16年間的跌宕起伏,極為戲劇化的曲折每每教人心驚,後因頻繁曝光的裸露展演與抗爭行動(草間的每次行動往往吸引大批記者,並總在警方取締下收場),令草間彌生很快成為了紐約媒體口中惡名昭彰的「嬉皮女皇」(the Queen of the Hippies)。
回溯二次世界大戰後,紐約崛起,來自歐洲和世界各地的藝術家紛紛湧入,遂使紐約取代巴黎而成為二十世紀後半期的西方前衛藝術中心。
草間彌生的故事,正如影片所述,在她享有海外異邦(美國紐約)一陣短暫而激情的盛名過後,隨即迎來的,卻是故鄉(長野縣松本市)的父老鄉親們對她的冷遇。當時日本媒體普遍將她視為傷風敗俗的「醜聞女王」,並且影射她的私生活混亂,種種負面評論給予草間帶來沉重的打擊,導致她的精神問題越來越嚴重,最終選擇住進了精神療養院,自此過著與世隔絕的日子。
其後,在相當一段漫長的歲月裡,草間彌生並沒有得到她應有的認同。在飽受惡意批評的同時,卻仍每天孜孜矻矻往返於工作室和療養院之間,毫不停歇地堅持與她的藝術創作搏鬥。直到她六60歲時(1989)才重出江湖,由女性藝術家兼策展人孟若(Alexandra Munroe)於紐約國際當代藝術中心策畫「草間彌生回顧展」,接著又在64歲(1993)那年代表日本參加威尼斯雙年展,正式確立了她在國際藝術界的指標地位,日後與眾多流行品牌的跨界合作更把她推到時尚的巔峰。
端看草間畫作裡流露的強烈精神力量、奇幻繽紛的心象(圖騰)線條,常令我不禁想起台灣七〇年代本土素人畫家洪通,他們作品裡都有一種充滿鄉俗的童趣和宗教信仰的神秘感,特別吸引孩童的興趣。
對我們來說何其幸運的是,草間彌生始終沒有真正自殺成功。所謂的蓋棺論定,前提不光只是作品本身要夠好,往往人也要有足夠豐沛的意志能活得夠久。
高齡九十的草間彌生迄今構築的異想世界依然青春勃發。
▲ 《草間∞彌生》中文版預告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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