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品真的「物以稀為貴」?港台藝術家智海、倪和孜雙個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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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2008年創立至今,長期致力於獨立手作印刷書的「nos:books」(挪石社)已出版了超過30種深具實驗性的藝術畫冊、概念書籍、絹印版畫,也包括彩繪錄音帶、書本造型橡皮擦,甚至還有能夠讓人享受老派偷窺樂趣的兩款掌中型幻燈機《Peep House》與《香港午安》。前者收錄「兒子」(Son Ni,本名倪和孜)以植物枝葉與人體肢體交迭為主題創作的八幀情色拼貼作品;後者則藏有智海描繪一系列色彩奇異——從機場到文華酒店、獅子山到八仙嶺的香港八景。
由於受到歐洲漫畫的影響,智海與倪和孜多喜歡嘗試各種不同繪畫媒材,包括油畫、粉彩、絹印、炭筆、鉛筆、墨水皆可入畫,但兩人一直以來的共同最愛,卻是看上去始終最為簡單樸素的鉛筆素描。他們認為,即使只用鉛筆的灰暗色調也能描畫出另一種繽紛的層次,其筆尖觸及紙張的效果直接反映了手感的細微變化,而鉛筆經過反覆擦拭和修改的痕跡又會產生某種畫面的景深,以及墨水無法做到的憂鬱氣氛。另外還有考量現實的一部分重要原因,即是彩色印刷的成本要比黑白單色印刷貴四倍!
在風格上,智海特別心儀當代德國藝術家安克.費赫契伯格(Anke Feuchtenberger)以炭筆堆疊出冷酷異境般的質感,沉鬱嚴肅的強烈黑白畫面透露著一股難以言喻的悲傷和絕望,以及芬蘭漫畫家Amanda Vähämäki樸拙而厚實,並且刻意在完成品上留有一些草稿線和污跡的鉛筆畫作。類此表現手法不難從在智海的繪畫裡找到些蛛絲馬跡。
與之相對地,倪和孜則是非常欣賞上世紀60年代活躍於戰後紐約的「極簡主義」(Minimalism)與「觀念藝術」(Conceptual Art)先驅索爾.勒維特(Sol LeWitt,1928-2007)。使用最基礎的幾何元素作為藝術創作的標準結構,勒維特的作品每每具有一絲不苟的工業美學和理性的抽象特質,尤其強調序列化、重複與連續。勒維特宣稱藝術不是為了刺激觀眾的眼球與情緒,而在於引導他們的理性思維,並且相信觀念本身就可以構成一件藝術作品。他常告誡年輕藝術家,不要費心去追求時尚,而是要去創造反時尚。其間對於藝術的思維邏輯與諸多想法,皆與倪和孜往常的創作風格頗有異曲同工之妙。
「物以稀為貴」的價值觀背後
向來以「限量」(Limited Edition)、「手作」(Hand-Made)特色作為品牌號召的「挪石社」生產者及發行人,倪和孜一直都在思考藝術「原作」(Original)與「副本」(Printed Copy)的價值觀問題,以及書籍的版本、數量和價格之間極其微妙的相對關係。
譬如強調某件物品的存世數量越稀少,無論是透過市場心理學的「飢餓行銷」(這次錯過,下回就沒機會了),抑或強調「物以稀為貴」的情況下,為何通常都要比一般物品更能激發人們搶購的行動力?又比方有些在印刷廠印壞了的書籍或郵票,原本可能直接當作瑕疵品或廢棄品丟掉,為何卻會被某些人視為具有珍稀價值的「錯版」收藏?
2016年,倪和孜與智海偕同參加「紐約藝術書展」(The New York Art Book Fair),趁空檔之餘走訪當地「猶太人博物館」(The Jewish Museum)正舉辦的「帶藝術品回家」(Take Me-I’m Yours)特展。該展覽邀集了小野洋子、Lawrence Weiner、Carsten Höller等40位當代著名藝術家,並且為了顛覆人們過去對於博物館的傳統規範,不僅讓參觀者可以動手觸摸展品,還能隨意將自己喜歡的藝術品免費帶走。此番奇妙的觀展經驗,更讓倪和孜進一步深思並質疑藝術品原件講求「獨創」、「唯一」、「珍貴」的形象和意義。
誠如德國評論家班雅明(Walter Benjamin)指稱,機械複製的時代演進改變了人們的觀看方式,彼時攝影術的發明與「副本」的存在,反而加強了對「原作」和「原創性」(Authenticity)的崇拜。由於影像可以複製,但「原創性」無法被複製,因此像是照片、版畫等可複製媒材的藝術作品「版數」愈稀少,其市場「價格」也就相對愈高。
倪和孜認為,所謂「物以稀為貴」追求的已經不是物品本身的實用價值,而是人們賦予的社會價值和認同感。為此,她特地在舊香居藝空間展場設計製作了一套極為有趣且深具概念實驗的手工書「系列12」。該書籍內容主要將她過去近五年曾經公開發表的繪畫作品重新分類、編輯成為序號名稱《1》到《12》的十二款手工書,各款數量採取「等差級數」(arithmetic series)模式隨編號遞增,比如《1》有一本、《2》有兩本、《3》有三本……《12》有十二本。每款總價都是36,000元,將其平均除以各款序號之數量,即可得出每一款式不同的單冊價格。
比如序號《1》只有一本,單冊價格為36,000。序號《2》有兩本,單冊價格為18,000。以此類推,序號《12》有十二本,單冊價格為3,000。而牆面上的十二張畫,則是倪和孜從十二款手工書各挑選出一張作為重點展覽。透過這套總共78本的手工書「系列12」,倪和孜嘗試以數學「等差級數」創造出一個完整的規範體系,讓參觀者藉此重新省思關於書籍跟藝術品的價格與價值、限量與複本的觀念。
即使是抽象的幾何線條,也都充滿了作畫時的激情
倪和孜的畫作常以抽象的幾何圖形和智性的線條結構為基調,不時亦有象徵植物花草或人類肢體曲線的一點點性感、詼諧、調皮及慧黠穿插其間,一如倪和孜的畫冊《葫蘆》、《The Great Fall》、《The Sun’s Shadow》書中所見,甚至包括她早期出版父親以旅館「摺棉被」造型影射性暗示的《床上拓墣學》(Topology In Bed),這些作品皆彷彿極簡的平面雕塑,且以一種數學邏輯式的、有機的規律相互牽連,彼此共同交織成一幅帶有濃烈戲劇張力、欲將畫家內心情感解放出來的潛意識圖景。
無形中,近年智海的作品似乎也受到了某種潛移默化的影響。先是2015年有了觀看成人A片的瞬間、予以畫筆捕捉肉體慾望與藝術審美眼光的情色素描集《粉紅佛洛依德》出版問世,因其內容是帶有情色的圖畫,所以四面都封黏起來,讀者須以拆信刀從書口側邊一頁頁慢慢割開才能窺探全貌。其後2020年8月,在舊香居藝空間展覽上,智海又繪製了「書奶罩」、「顏如玉」等木刻套色版畫,雖帶點情色卻用幽默的方式呈現,同時更以簡明構圖的「三叉踢」、「三叉拳」、「吃屎」等墨水畫作,相當直白地表達對香港警察在「反送中運動」濫用暴力迫害抗爭民眾的悲痛及憤怒。
香港最後一個漫畫詩人?
回顧2019年初,在「台北當代藝術博覽會」展出油畫作品的智海,曾被主辦單位喻為香港最後一個漫畫詩人。他和同自香港獨立漫畫出身的楊學德,皆是目前少數能夠從漫畫界成功轉型,進入純藝術領域的代表畫家。對他們而言,香港始終都有著一種躲不開又揮不去的文化鄉愁。
彼時為了試圖留住老一輩人記憶中關於香港早期的故事和歷史,前年(2018)智海在「挪石社」出版的《圖書館&我和我聖人》漫畫集裡特別虛構了一本書名《Tales of The Lost City》、實際上可能並不存在的書。另外他也在《圖書館&我和我聖人》收錄〈借來的書〉這篇漫畫故事主角的書架上,清楚畫出吳煦斌的《牛》、蔡榮芳的《香港人之香港史》、也斯的《城市筆記》、寺山修司《幻想圖書館》、卡夫卡的《城堡》、楊學德的《錦繡藍田》、馬蒂斯的畫冊、蔣彝的《Silent Traveller in San Francisco》、向田邦子的《父親的道歉信》等藏書面貌,昭然揭示了作者本人的文學和藝術品味,以及對香港這座城的歸屬感。
若說智海、倪和孜雙方執著於愛書的意念,構成了這回在藝空間舉辦雙個展的底蘊。那麼他們這些年來相互砥礪、彼此激盪而出的各式畫作,毋寧則是真切反映了兩人欲從現實社會的傳統規範中遁逃(就算在現實裡得不到的東西也可以畫下來),自由進出想像中藝術世界的生命軌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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