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商場的時代地景(上):「天橋城市」的懷舊與想像
台北是一個新舊混雜、偶爾帶點喧囂的城市,整體建築風貌雖談不上美,不同街區巷弄之間卻隱然有著某種悠閒、自在、豐富且多樣的城市肌理和日常趣味。
與此同時,伴隨著城市本身不斷更新、改建和拆除,許多在地獨特的地景文化與生活景觀早已消失,所謂「懷舊」的情感反倒越是深植人心,甚至不乏藉此想像、渴望能夠重拾青春,穿越時光回到過去的美好。
倘若舒國治筆下《水城台北》揭示著此城半世紀以來最大的改變:從過去水渠密佈、隨處可見小溪小河的「水城」,逐漸蛻變為現今高樓林立、水泥叢林密布的「陸城」。彼時人們在台北行走,總是經常準備過橋,有些街道型態之所以蜿蜒曲折,即因當初沿著河岸溝渠而走的空間痕跡。
早昔因為有河,所以有橋。而對於寸土寸金的高密度城市來說,當城市的平面道路交叉口開始出現人車混亂現象時,則需要另行設置空中垂直動線穿越交錯的「天橋」,來減緩交通壓力。
追溯戰後初期,形塑台北當代「天橋地景」(Corridor Bridge Landscape)的歷史源頭,緣自1955年全台興建第一座的立體高架道「復興橋」。當時由於市區內縱貫鐵路橫陳其間,老蔣總統每天往返士林官邸與總統府之間必定行經中山北路平交道。每當火車經過,柵欄放下,迫使總統車隊必須臨時停車,導致交通阻礙、險象環生,亦對元首維安構成嚴重威脅。於是,主政者便在此交通要衝上蓋了這座橋。
其後,為解決市中心縱向道路交通問題,市府更陸續興建了北門圓環旁的忠孝西路天橋(1968)、連結忠孝橋引道的北門高架橋(1978),以及橫跨平交道的復旦橋(1959)、光華橋(1971)、西園橋(1974)等,成為七〇年代至九〇年代台北都市的特殊景象。
立體交錯彷彿超現實世界的天橋網絡
在此期間,大批外省軍民自1949年後扶老攜幼隨國民黨政府撤退來台,為了生計開始在台北街頭流竄擺攤。當時中央政府為求有效安置,便指定中華路等14處為設攤地點,並委託台北市警民協會沿中華路鐵道東側空地,臨時搭建起三列簡易竹棚、木屋,以低價出租的方式將散亂的攤商集中管理,供其居住及營業使用。
不久,隨著中華路違建戶攤商日益增加,龐雜寙陋的棚屋聚落不僅阻礙火車行進視線、影響行車安全,同時也造成治安死角與衛生環境髒亂等問題。及至1959年10月,老蔣總統視察巡經此地,看到這些景象之後認為有礙觀瞻,隨即指示「應予徹底整頓」。
於是責令當時的台灣省政府、警備總部、台北市政府共同組成「中華商場整建委員會」,決定在中華路現地建造八棟鋼筋水泥的三層樓房,建築費用則由居民以預付20年租金的方式籌措,並延請建築師趙楓設計、「陸根記營造廠」1負責施工。
由於建物本體均採「模組化」設計(Modular design),使得工程進展極為快速。從1960年8月16日正式開工,到1961年4月22日落成啟用,前後僅在八個月的短時間內,便很快完成了這個台灣戰後史上規模最大(由北而南共八棟建物,分別以「忠、孝、仁、愛、信、義、和、平」命名)、宛如巨龍般綿延約一公里長(建物總長1,171公尺)住商混合的「中華商場」。
過去,在那個以「車」為主的路權時代,市府先是在1969年以交通安全為由,興建了中華路武昌街口的行人天橋。這座天橋除了跨越武昌街與中華路平交道上方,亦銜接了中華商場的愛棟與信棟。
此後(1971年)又以天橋連通東西向的武昌、漢口、開封街,甚至還可直通二樓,連貫南北各棟商場,形成了一個四通八達、彷彿超現實世界的天橋網絡。這些天橋不僅便利消費者與遊客穿梭購物,橋上更時常聚集了各式流動攤販,人聲鼎沸、絡繹不絕。當時西門町與城中區因此整個連成一氣,經濟發展如日中天。
由於中華商場每一棟之間,皆可透過二樓平台「連續而不間斷」的天橋形式彼此相連。如此一來,所有的行人訪客,都能夠不受車流影響,以居高臨下之姿,享有完善且不受干擾的路權,自由穿梭於立體交錯的空中走廊,儼然柳暗花明、別有洞天,更增添不少走逛城市的多元視野及探索樂趣。
諸如香港中環的立體天橋走廊、上海浦東世紀大道的環形天橋、紐約曼哈頓的空中鐵道公園(High Line Park),甚至是建造於上世紀七〇年代、位居環河南路與和平西路交叉口,由環形天橋串聯四棟公寓(一樓挑高,二樓則有天橋走廊連接)的「華江整建住宅社區」2等案例,皆有異曲同工之妙。
老台北的門戶地標:一道發光的城牆
座落在台北市中華路一段的中華商場,由北門端起沿著鐵道的東側一路往小南門處延伸,除了第一棟(忠)與第二棟(孝)的前半是以圓弧形延展(順應鐵道轉彎時的地貌),其餘六棟皆如同筆直的城牆般,一字排開矗立在中華路鐵道旁,頗為壯觀。
緊鄰西門町鬧區、八棟三層樓的中華商場,共可容納1,644個租戶,平均每戶只分得約2坪大空間;一樓為商店,二、三樓為住家(後來二樓也幾乎成了商店),堪稱當時北台灣最摩登新潮的公有綜合商場。
就在商場啟用後的第二年(1962年8月),台灣第一家廣告代理商「國華廣告」公司創辦人許炳棠,與台北市政府簽訂承攬中華商場屋頂所有廣告的經營權。
隔年(1964)「松下電器」公司為了宣傳「國際牌」(National)企業形象,便在中華商場信棟南端樓頂搭建了「高度幾乎比建築物還高」的巨型霓虹燈箱招牌,隨即又有「大同電器」、「黑松沙士」、「精工錶」、「和成衛浴」(HCG)、「硫克肝」藥廠等知名企業,競相都在其他各棟商場頂樓架設霓虹燈廣告,從而開啟了戶外廣告媒體的時代風潮。
全盛時期,中華商場頂樓高掛十餘座霓虹燈廣告塔。入夜之後,燈火輝煌。已故前輩作家逯耀東(1933-2006)將其形容為現代台北都會「一道發光的城牆」3,並且和對街新生戲院巨幅電影廣告的霓虹燈相映,熱鬧奔騰的街市照亮著夜晚,呈現出台北當年最繁華的不夜城。
每逢夜晚時分,人們搭火車從南部回到台北,原本窗外一片漆黑,總會在行經中華路時,看到這些繽紛亮麗的霓虹燈後,而有進入台北城的感覺。然而,大型炫麗的霓虹燈廣告物卻也讓中華商場本體承載的負荷過重,有些三樓住家在長期重壓之下甚至開始出現漏水問題。基於建物安全考量,市府決定在1985年5月終止租約,將頂樓所有的霓虹燈廣告全數拆除。
戰後六、七〇年代的中華商場,不僅為台北市名噪一時的觀光據點,更是台灣經濟進入全面起飛時代的重要象徵。
當年(1962)受美國國務院之邀考察西方現代藝術、甫從歐美遊歷返台(1966)的畫家席德進(1923-1981)躬逢其盛,亦經常流連於附近西門町峨眉街地下室的「野人咖啡屋」,並且幫人即興畫像,據說在這裡牆上掛的畫幾乎都是席德進的作品。
彼時席德進宣稱「畫我們最熟悉的、最熱愛的、畫別人不敢畫的」,並以西門町、中華路的城市街景為題材,大膽將紅綠燈、天橋、廣告招牌等景象繪入油畫或水彩,舉凡他透過油彩層層堆疊、充滿厚實感地描繪人們彼此摩肩擦踵、四周招牌林立的商業娛樂鬧區《西門町》(1967年),或是以強烈的黃藍色調對比,使用大面積水彩渲染義棟頂樓霓虹燈招牌和建築牆面的《中華商場》(1968年),乃至於使用清麗的淡筆水墨勾勒出台北街頭景緻與商場建築風貌的《中華路》(1968年)等畫作。
除此之外,素有「山岳畫家」美譽的呂基正(1914-1990)、著名的華裔美籍水彩畫家曾景文(1911-2000)也都曾經畫過早期中華商場周邊的城市風景。
▍下篇:
- 「陸根記營造廠」為民國時期上海知名營造廠,1934年由當時承建上海豪華舞廳「百樂門」、南京國民大會堂的建築大亨陸根泉(1898-1987)所創立。戰後1949年先遷到香港,直到1951年才來台灣並復業。由於當年與國民黨高層以及軍方關係良好,在台灣將近30年的開業期間,除協助蔣介石、張學良等政要人士籌建行館和私宅外,也承攬了許多政府公家工程,包括1960年代的中華商場、1970年代的華江整建住宅社區,以及1980年代的立法院群賢樓。
- 位於台北市環河南路與和平西路口的「華江整建住宅社區」,與「中華商場」同樣都是由「陸根記營造廠」負責營建工程,且兩者皆是以立體天橋串連四周建築群的住商混合型態。
- 參考逯耀東,1992年10月31日〈再走一趟中華路〉,《中國時報》人間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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