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商場的時代地景(下):失去的「天橋大觀園」
▍上篇:
回溯上世紀六、七〇年代台北市中心區公有市場的歷史淵源,恰巧皆與位居邊界道路要衝的橋梁空間有著某種微妙關聯。
譬如地處中正區與中山區、大安區交界處的光華陸橋下所闢建的光華商場(1973年),原是用來安置牯嶺街舊書攤與八德路一帶的違建戶,且皆以市容美觀為理由(當時的經濟部位在牯嶺街附近的福州街,經常有外國貴賓出入,怕影響觀瞻也有關係)。
相較於安置中華路違建棚戶的中華商場,除了兩者在規模上的差異(光華商場合計209攤,平均單位面積2.3坪;中華商場合計1,644個攤位,平均單位面積2坪),後者最大特點即在於「住商混合」的空間特質。根據《聯合報》在中華商場落成兩年後(1963年)的統計,該建物共1,644戶攤位,實際上僅開設683個商店,其餘都成了住家。
中華商場綿延一公里,沿著鐵支路旁,充斥著霓虹燈招牌、水泥叢林,並以階梯、天橋、平台、長廊連接了上萬人的家庭生活與商業買賣,舉凡日常的如廁盥洗1、晾衣曬被、飲食用餐、打罵小孩、顧客殺價、打盹乘涼、燒金紙拜拜、擺龍門陣泡茶聊天等,都在這裡留下無數歲月痕跡。
其營業場所與私人住家之間幾乎難以劃分,形成了高密度「混雜流動」(hybridity and mobility)的庶民文化聚集地,也有人形容中華商場根本就是一座容納大江南北多元文化的「大雜院」。
當年隨著父親李慎恩開設「國劇戲鞋店」、全家人搬進中華商場平棟二樓居住的李國修,甚至在訪談紀錄中曾經提過,在這商場店鋪前的長廊上他學會了騎腳踏車、側翻、練武,此處亦是他的讀書空間,而父母親每逢生日慶祝也都在長廊上擺桌宴客。2
對老台北人來說,昔日中華商場乃是匯聚了一切新奇、時尚、娛樂、老饕、懷舊、古物、舶來品,以至囊括食衣住行、求神問卜,儼然包辦所有生活起居和消費慾望的大觀園。
氣味、聲音和飲食的身體記憶
鼎盛時期的中華商場店家五花八門,這裡號稱「什麼都有,什麼都不奇怪」,且絕對不要刻板印象地認為,那個年代思想封閉、資訊不發達。這樣的看法當然沒錯,但只要你懂,懂得你要什麼,懂得在哪兒找,這裡能夠接觸和挖掘的媒介範圍其實是相當廣的。
身為熱衷逛舊書店淘書、迷戀古舊書氣味的愛好者,令我感到相當驚訝的是,中華商場居然早在六〇年代就已有了一家「文鐘書店」(位在中華商場忠棟二樓13號),開始仿效日本古書店經營模式,按文學、哲學、美術、農業、園藝、植物、地質、台灣關係等各領域分門別類,以手寫油印方式定期出版了自家的古書目錄。
可想見當年大量隨軍來台的外省移民,確實帶來了不少古玩字畫珍籍,連帶影響早期牯嶺街、中華路舊書交易之興盛,以及自行刊印書目、注重專業形象的古雅作風。
其間經過多年發展,中華商場八棟租戶商家行業往往各具特色,比如第一、二棟(即忠、孝兩棟)專營電子零件與國產「土造喇叭」的音響攤商,這裡的氣味就像是過去光華商場二樓資訊賣場,清一色充滿了男性荷爾蒙的陽剛空間,周邊不時可見平頭短髮、大盤帽、帆布書包、刺繡校徽、卡其布、喇叭褲。
而主要販售古董、古玩及字畫者,則大多分布在仁、愛兩棟,亦有少數販售古錢幣、郵票、相命、堪輿店鋪與舊書商零星穿插其間。
位在最熱鬧的西門圓環旁,坐落於武昌街和成都路之間,中華商場最長的第五棟信棟,更是聚集了眾多不同音樂類型的唱片行。
主要包括一樓販售翻版西洋流行歌曲、爵士樂或上海老歌的「哥倫比亞」、「環球」、「新新」、「米高梅」,以及二樓的「佳佳唱片」,另外還有經營古典音樂的「松竹」,以及專賣傳統京劇和地方戲曲唱片的「金門唱片行」等,有些唱片行後來還提供代客錄音的服務。那時流行的翻版唱片成本低、售價便宜、利潤卻很高,因此也吸引了不少年輕人合夥投入這一行業。
當時全台北最知名的黑膠唱片聖地,除了中華商場,無疑就屬早年(1977年12月)從南京東路搬遷到中華路一段89號、對街即是中華商場最南端平棟(第八棟)的「洪建全視聽圖書館」了。
內行人都說這裡「什麼原版黑膠都能聽得到」,還不時舉辦各類音樂欣賞活動,館內更收藏了上萬張古典、民謠、爵士樂黑膠,以及世界各國的音樂雜誌,免費供民眾借閱。據聞當年張繼高、簡文彬、賴德和、李壽全等亦常來此聆聽唱片,汲取音樂養分。
在這附近看完電影聽過音樂之後,最重要的附帶娛樂,不外乎就是「吃」。
綜觀整個中華商場最負盛名的,當然還是吸引許多饕客慕名前來、充滿濃厚鄉愁氣味的各式小吃食堂,比如位在義棟(第六棟)一樓「點心世界」的招牌鍋貼配酸辣湯、要不再加點豆腐花和油豆腐粉絲,抑或品嚐二樓「真北平」令人垂涎的北平烤鴨和酸菜白肉鍋。享用美味的同時,伴著圍牆外面火車疾駛呼嘯而過的轟隆聲響和劇烈搖晃,彷彿全身心靈也為之震懾!
前輩美食作家逯耀東強調「這裡的吃食南北都有」,亦是「內地和本土飲食最初大規模的接觸和匯合的起點」3,並且透過各自傳承不同的地方風味,互相吸收與模仿,然後更進一步與本土風味匯合,逐漸形成新的口味。從中華路一帶飲食店家的發展和轉變,足可映照這幾十年來台灣社會變遷的痕跡。
混合的「多樣性」,是城市生命力的展現
參酌上世紀六〇年代的歐洲,在龐大的建築量體之間設置天橋、讓人們可以自由穿梭的空中步行系統,曾經被當作現代主義解決社會問題的一帖良方。規畫者似乎認為,這樣的空間流動代表著民主和自由。但這些美好的想像,後來在當地城市的發展過程中並沒有變成現實,反倒在各種複雜的社會問題累積下,成為被責難的對象。
與此同時,這世界也有許多城市,因在都市計劃當中徹底實施「土地使用分區管制」,而使得整體景觀風貌逐漸變得單調一致。有的街區雖把各種日常需要的商業、住宅、觀光等功能彼此區隔、徑渭分明,卻也讓跨區之間的步行條件變得更困難,人們不得不開車去滿足他們的日常需要,導致了交通的增加。甚至在入夜後彷彿鬼城,空空蕩蕩的大街極其荒寂。
對此,近代西方都市規畫史上被譽為「反都更」始祖的著名學者珍.雅各(Jane Jacobs,1916-2006)早在《偉大城市的誕生與衰亡》(The Death and Life of Great American Cities)書中即已提出深刻的反省和批判。她認為一座健康的城市,最重要的是有機的生命力,人與人之間自發的互動,而不是透過規劃者威權式地告訴人們「你們應該怎麼生活」。
珍.雅各強調「地區必須混合不同年齡和狀況的建築物,包括相當比例的舊建築」4,才能夠發展出有活力的街道和地區。在她看來,城市裡不同用途的複雜混合,並不是一種混亂的形式,而是代表著「某種複雜和高度發展的秩序」5。
一樣是高密度住宅區,在東京、大阪無論早中午晚,都安靜到像沒人住一樣,與台灣充滿「人味」的環境完全不同。相較之下,台北我城的有趣多元,其特點就在於新舊夾雜、住商混合、傳統現代交融的日常生活中。
對照當年意欲仿效美式「現代主義都市規劃」的中華商場,原是為了因應城市發展,企圖以「都市更新」(urban renewal)和「清除貧民窟」(slum clearance)為名,大肆拆除掉那些主政者眼中的違建棚屋,取而代之建造起一棟棟像模子印出來一樣、宛如火柴盒般的新式商場大樓。但未來難以預料的是,當這些建物落成之後,就像是自然森林一般,它們本身往往也會以其複雜和迷人的方式,各自生長、壯大和衰落。
早昔許多流離失所的外省移民、後來被安置進駐中華商場的攤商們,由於經濟困難、無力另租他處居住,因此只能把原本狹小的店面空間再隔出個小閣樓,一家人就這樣窩居在店裡生活,亦令最初規畫的「公有市場」意外變成了街屋式的「住商混合大樓」。
在過去鼓吹反共復國的戒嚴年代,每逢國慶遊行閱兵,大隊人馬、各式花車必會經過此地,旁邊的天橋總是被觀賞人潮擠得水洩不通。而街坊長廊上的鄰居喧鬧與人情味,日後也都成了中華商場特有的回憶。
在不同世代的集體記憶中,台北是個獨特而急遽發展的城市。幾乎每隔二、三十年,人們就要再重新經歷一次將滿是回憶的老舊建築直接剷平,連同把過去的歲月印象逐漸淡忘、抹除。以至於當一座座「天橋不見了」,而中華商場大觀園也早就消失了,整條中華路亦回到日治時期的林蔭大道景觀。其間最大的差異,即是從地面全部轉入地下,並以錯綜複雜的多層動線,串連起高鐵、台鐵、客運以及台北捷運車站的超大規模地下街迷宮。
這個世界從來沒有簡單過,一直都是複雜、分歧、充滿未知與衝突的。
- 當時中華商場各間鋪內都沒有設置私人衛浴,所以如廁時必須要到每棟樓梯旁的公共廁所,盥洗則需自己在家裡燒水,夜間廁所治安不佳的消息時有所聞。
- 參考李國修口述,2007年2月,〈中華商場的長廊歲月〉,《台北畫刊》第469期,頁4。
- 參考逯耀東,1992年10月31日〈再走一趟中華路〉,《中國時報》人間副刊。
- 參考珍.雅各著、吳鄭重譯,2007,《偉大城市的誕生與衰亡:美國都市街道生活的啟發》,台北:聯經出版社,頁210。
- 參考珍.雅各著、吳鄭重譯,2007,《偉大城市的誕生與衰亡:美國都市街道生活的啟發》,台北:聯經出版社,頁2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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