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版「國王的新衣」：從謝春德MeToo事件談藝術圈的名人炒作

今（2023）年6月初，甫從台灣社會掀起的MeToo運動持續蔓延各界，截至目前為止，在所有這些被揭發的案例當中，幾乎為大多數人們所公認最邪惡、最令人髮指的加害者，無疑應是日前（7月5日）遭指控二十多年前多次性侵年僅13歲乾女兒的台灣知名藝術家、攝影師謝春德。

由於被害人當時是未成年之故，再加上其自述遭性侵的文章內容鉅細靡遺、令人不忍直視，因此消息一曝光，很快便引發廣大民眾群情激憤，短短一天內謝春德臉書已被灌爆抗議留言，旋即關閉臉書，本人也隨之「神隱」至今仍未出面做出回應。

依照《刑法》規定，性侵未滿14歲女子已涉「加重強制性交罪」，刑責最少七年起跳，追訴期可達30年，而該罪是公訴罪，就算被害人沒提告，地檢署也可主動分案偵辦。且因當事人涉案情節重大，嚴重影響社會觀感，「台北表演藝術中心」隨即於翌日（6日）正式宣布，原本要在今年底預計與謝春德合作上演的《NEXEN未來密碼—浮光疊影劇場》「暫緩演出」，立委范雲也在同一天同時要求文化部評估補助撤回制度。

除此之外，去年（2022）公共電視在Youtube影音平台公播上線的藝文節目《藝術很有事》第84集【謝春德的五十年影像遷徙】更連忙立即下架。國家攝影文化中心也表示，目前正在討論是否該下架謝春德的作品。有些原本大肆推崇謝春德作品的雜誌如《VERSE》網路版趕緊把他過去的專訪文章全部撤下，放進遮羞布裡了。另外像是《典藏》雜誌雖然沒有選擇將其相關文章拿掉，但在每一篇文章前面都會附加一段文字說明MeToo事件。

展示「名人」群體背書的攝影藝術展

過去受訪時經常自比是「巨嬰」的謝春德，還曾自述「性欲很強」，常常「按捺不住」並為此焦慮。

事實上，早在2021年，受害人的母親即已在臉書發文，公開指名道姓揭發其犯行是「攝影界的禽畜-誘姦未成年少女」，不僅PO出燒掉謝氏攝影作品的畫面，並大罵「你拍的裸照已經在我手上！別想賴！復仇記，即將展開」。發文內容還tag多名知名藝術家及公眾人物。

然而，這件事在當時卻沒有引起社會大眾關注，也沒有任何一家媒體對此進行追蹤報導。可想而知的結果，謝春德不僅能夠繼續以藝術家德高望重的姿態拿了許多政府機構的補助資源，尤其喜歡專找各界「名人」來為他的展覽背書作嫁，早年包括金士傑、席德進、三毛和趙無極等文化界名人都曾經是他一起合作拍攝的對象，如今不少新一代的藝文圈名人，更是相繼樂於答應與他合作，甚至甘願成為謝春德鏡頭下的被拍攝者。

最近因被指控性侵事件的影響，許多讀者大眾也才開始逐漸回顧、搜尋謝春德過去十多年來所發表的攝影藝術之作。包括他在2011年號稱首度進軍國際的「威尼斯雙年展」跨領域個展《春德的盛宴》，會場中不僅結合「飲食劇場」互動式藝術表演，亦展出以《RAW–母狗》為名的攝影照片：三個裸體少女宛如市場裡的豬肉攤直接吊掛在單槓上，當時擔綱策展人兼任藝評的台北教育大學教授林志明還特別寫了一篇專文詮釋：

［該作品］之所以改名為Raw（「生」），意指的是一種被剝了皮一般的赤裸生命。又比如像〈母狗〉這張作品，女體彷彿動物般被倒吊著（雖然其中有一位作出逃離的動作），又襯托一個有點荒蕪但不完全是在自然之中的風景，看來也像是一種酷刑甚至極致體能的訓練。¹

諷刺的是，在這些展覽作品裡，謝春德藉著「藝術創作」之名來公開展示女性裸露的痛苦，予以滿足男性窺看、意淫的慾望，這不正是呼應了過去他在現實當中對未成年少女所做的事嗎？

與此同時，多年老友作家李昂亦以「盛宴」為名、於《中國時報》發表文章探討「情慾」與「飲食」：

我全世界不惜千辛萬苦地去吃美食，而春德在台灣以身試法開發新的品味經驗，不僅只設計出獨特的菜色，還開餐廳，以極簡的內部裝飾，開創出低調奢華的精緻美食饗宴。我們不僅只吃，我們還不約而同的將食物經驗成為我們創作的題材。我寫了一本全然以飲食為主的長篇小說。謝春德的野心更大，結合了二十五年來變遷的台灣社會的觀察、與對生命的體悟，以劇場的形式結合多重藝術、飲食，做了這一次驚天動地的展覽。展出地點不是在台灣，而是進軍「威尼斯雙年展」。²

另外，根據藝評人吳牧青的補充說法，此處謝春德所謂的參加「威尼斯雙年展」，其實是給錢就可以買展區的「平行展」，其目的便是為了將「平行展」和真正受邀參加「威尼斯雙年展」兩者劃上等號混淆的企圖。

揭破攝影藝術界那件「不存在的新衣」

繼《春德的盛宴》之後，從2016年至2021年間，謝春德又接連找來百位各界文化名人共襄盛舉、公廣集團董事長陳郁秀擔任總策展人，開啟了他的「平行宇宙」系列三部曲，包括2016年「勇敢世界」、2018年「天火」以及2021年「平行宇宙系列最終章—NEXEN 時間之血」。其中「勇敢世界」更是以「失智老人」為題，將一眾知名藝文人士拍成了一個個身著白布、造型詭異的半身裸照，身為「模特兒」之一的老友陳芳明回憶起當年這段拍攝過程：

為了那次「平行宇宙」的攝影，我們這輩的文人與藝術家都受到邀請，在一個偏僻的攝影室接受拍照。每個人都裸露著上身，腰部以下則一律披著長袍。包括邱坤良、林文義、向陽、金士傑、吳靜吉、蔡詩萍、謝英俊、孫大川、簡學義、林志明、阮慶岳、陳芳明，都出現在他的鏡頭前。謝春德以「勇敢戰士」為題，描述著生命的傲慢與戰鬥。攝影只能呈現平面，但是透過他的鏡頭，卻能夠緊緊把握著時間感。雖然在鏡頭前袒露腹背，卻也是一種對時間的挑戰。在進入六十歲之後的這群朋友，每個人還是樂於躍躍欲試。當一群漸老的軀體暴露在攝影機前面，彷彿是對時間做了最好的報復。³

令人尷尬的是，儘管以往在披掛著「藝術」這件外衣底下，每每不乏知名作家和藝術家的極力讚揚及追捧之語，但如今看在越來越多數的一般大眾眼中，這些號稱表達所謂「前衛」、「未來感」的人物照片，實際上卻益發讓人直覺感受到各種荒謬與不適，甚至不禁讓人懷疑這會不會是遭到攝影家的愚弄操作？（你看看這麼多名人都願意幫我扮成這個可笑的樣子！）

從整個社會網絡的權力關係來看，當拍攝者把鏡頭對準某些特定的文化界名人，這件事情本身就具有展示其人脈力量、藉此互相拉抬的具體象徵意義。

我記憶裡油然想起，小時候讀過童話故事《國王的新衣》覺得很荒謬又好笑，難道國王真的愚蠢到不知道自己其實是在裸體逛大街？

由於本身虛榮心作祟、再加上自己「愛面子」的心態，自欺欺人地穿上那件「不存在的新衣」，還要讓大家也被迫跟著一起想像，到底是要騙誰呢？一個人究竟需要多大的勇氣，才寧願脫光衣服向世人展示自己醜陋的裸體，也不願意接受被欺騙的真相？

更令人驚悚的是，所有那些身旁的群眾，竟然也都不敢拆穿而陷入某種可怕的集體催眠，導致許多荒謬可笑之事一再上演。

長大以後才發現，正因為是童話故事，所以才會有天真小孩出來戳破「新衣不存在」的事實。回到現實世界，只要有人揭破真相，就會有更多的人出來否定。乃至於到了最後，真相是甚麼根本不重要，能夠有本事讓大家願意相信甚麼，其實才是重點。

當有人把「藝術」這件事說得天花亂墜，而你又願意相信那件「不存在的新衣」，旁人還能多說甚麼呢？

至於那些多年來與謝春德相熟，且共同參與（協助宣傳）了這些作品、卻渾然沒有察覺到不對勁的「謝友友們」，他們也可能需要更多一點時間消化自己的錯愕、羞愧，以及過去美好記憶變得骯髒的感受。

• 參考林志明，2012，〈懷抱生長、受難、而又一再重生的土地〉。
• 參考李昂，2012年4月1日，〈影藝小學堂－生食色死──春德的盛宴〉，《中國時報》。
• 參考陳芳明，2021年，〈靈魂的詩劇——序謝春德的「時間之血」〉，《典藏ARTouch》網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