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誰才是陰陽弈枰之間的下棋人?

聯合新聞網 梁靧
圖/傳影互動

張藝謀的武俠電影,多愛說教講理。《英雄》講得是「天下」、《滿城盡帶黃金甲》講得是「規矩」。有些人認為《影》講得是「陰陽」,但在我看來則否。張藝謀因為錯誤理解了「陰陽」,使得講「陰陽」只是表面,最後談的卻是「弈棋」。《影》相比前述作品,講理上顯得更有層次,不像那些作品只想講述一個死板板的僵化概念。如果你喜歡聽張藝謀說教,《影》的寓意變化得多,會是個不錯的選擇。

但你對張藝謀的期待如果是:他過去一貫的大場面、大城樓、大宮廷、大卡司、大成本,凡事都誇張地講個「大」字,那你可能就要失望了。《影》在拍攝規模上遠遠遜於《英雄》與《黃金甲》,只有在兵器使用的想像上,《影》倒是有些誇張的新意。如果你對於《影》的期待是它的藝術呈現,畢竟除了最佳導演外,《影》囊括了2018年金馬獎最佳美術設計、最佳視覺效果、最佳造型設計這三項藝術性獎項,那我還是要說你可能也要失望了。

在電影裡,沛國宮廷懸掛的一幅幅〈太平賦〉,不禁讓人聯想到《英雄》秦宮裡懸掛的一條條布幔;鄧超與孫儷、胡軍在雨中過招的那幾場戲,又配上琴音,不禁讓人聯想到《英雄》裡長空與無名在雨中的打鬥;在境州裡,死士們用沛傘射出飛刀與楊家大刀對決的場景,也不禁讓人聯想到《黃金甲》裡黑衣人們以飛刀對上杰王子大刀的畫面。

由於在視覺意象上,諸多素材形式與《英雄》、《黃金甲》重疊,使得《影》彷彿只不過是將《英雄》裡色系切換的宮廷屋室、《黃金甲》裡的一片金黃的戰場,通通都改成了黑白版而已。從《英雄》到《黃金甲》,張藝謀的色彩運用,一直得到國際獎項的青睞,但在輿論上卻一直有著色彩氾濫的批評。如今些評論卻開始認為《影》的黑白風格,更勝於張藝謀在過去豐富的色彩運用。那我必須要說,在視覺素材與形式重疊之下,還能覺得《影》大勝於舊作,這可能是種色彩偏見:滿是黃金便言俗氣,一見水墨就稱意境。

筆者認為,《影》真正有價值、值得去玩味的,其實是在張藝謀的說理之上。所以,本文將結合電影劇情、原著小說內容,對張藝謀的說理意圖進行一番分析。由於以下涉及劇情,還請斟酌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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脫胎於三國,不如全無三國

《影》的原著小說取自《荊州殺》1,這是本以三國為背景的小說,講得是吳國從關羽手上奪取荊州的故事。

看過《影》的觀眾,不難看出當中的地名、角色都很容易與三國做對比:

《影》 《荊州殺》與三國
境州(地名) 吳蜀兩國所在爭奪的「荊州」
子虞 名字諧音相同的「周瑜」
小艾 周瑜的妻子「小喬」
魯嚴 一樣都姓魯的「魯肅」
楊蒼 同樣拿著大刀的「關羽」
楊平 關羽之子「關平」

進而,我們很容易能從人物關係推出:主公沛良的原型是「孫權」、武將田戰的原型是「呂蒙」。

不過《影》的劇情和原著小說之間相去甚遠:首先,原著《荊州殺》在故事主軸上,大抵遵照史料或演義記載,不敢違反,僅是在空白之處,加入了小說家的想像。但是《影》卻在結局顛破了原有三國敘事。再者,原著《荊州殺》裡的「影子」,並不是只有周瑜才有影子,而是東吳眾臣諸將均有著與自己長得維妙維肖的影武者。不過,影子在原著中的作用,卻只起到兩個點綴性的效果:

  1. 是發生在呂蒙在周瑜死後,攻下荊州凱旋而歸之時:面對東吳郡主的愛戀,呂蒙感到自己是一介武夫,配不上郡主,於是謊稱自己是呂蒙的「影子」,以遠離郡主。
  2. 是在《荊州殺》的結局裡:小喬難忍周瑜之死,而回到故里隱居,在彷彿間,小喬看到「一個高大的熟悉身影」。原著結束在此,成為留給讀者的懸疑:究竟真周瑜死了沒?回來找小喬的,是周瑜還是周瑜的影子?

大抵來說,原著《荊州殺》裡的「影子」並不構成劇情主線上的重要角色,而是在史實之外的感情線上提供給讀者一個遐想。

既然如此,大幅度顛破了原有三國敘事的《影》,在設計上卻保留著三國的蛛絲馬跡,這樣的安排就顯得沒有必要。這使得觀眾難免有所錯亂,一方面猜得出電影角色是取自於三國,在觀影時不免代入自己對於三國人物事件的印象;另一方面逐漸發現到這不是三國電影,想擺脫既有印象投射,卻已經來不及了。

這種「不是三國的三國戲」,不知道是不是出於中共國家廣電局「古裝歷史劇不能捏造戲說」禁令的影響2,才使得人物設計上如此扭捏。張藝謀在訪談時曾說:「如果是四大名著,你對它的改動是不可以為所欲為的,所以就以三國故事作為一個源頭。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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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個東方媚俗下的概念:《影》當中的「陰陽」

張藝謀武俠電影裡的說理,雖披著東方思想的外衣,但著實不是東方思想,而是拍給西方人或現代人所想像中的古典東方。這種扭曲了原本概念以迎合觀眾們的東方想像,被稱之為「東方媚俗」。《英雄》所講的「天下」,使秦帝國與其所併吞的六國疆域,彷彿成為一個不可分裂的文化認同整體,國與國的疆界全被消融在天下之中。於是,東方的英雄所效忠的不是一個國家,而是一整個「天下」。

然而,春秋戰國實際上的天下觀,卻不是這種文化社群的概念。在春秋時期,它是作為維繫在周天子之下各諸侯國的政治地理範圍,其內部當然有著國與國之間的界線;在戰國時期,它是作為九州、甚至在包括蠻夷戎狄之四海、甚至再包括秦帝國所難以觸及的四荒、四極之下所誕生的一個政治地理概念4

《黃金甲》所講的「規矩」,更是錯得離譜。在著名台詞「天地萬物,朕賜給你的才是你的,朕不給,你不能搶」的詮釋下,「規矩」竟成為服從權威的一個註腳。

然而,「規矩」從繪製方圓的工具,進而產生政治倫理上的意義,這起源於《孟子》。《孟子・離婁上》:「規矩,方圓之至也;聖人,人倫之至也。」《孟子》裡反覆將「仁政」以「規矩」作喻。於是,「規矩」的意義不在於服從權威,而是合於抽象的德性,從而明代王陽明便將「規矩」裡解為《孟子》所談的「良知」。

回到《影》,《影》在美學上猶如太極圖中的「陰陽」,以白色喻陽、以黑色喻陰,所有演員在身穿白衣或黑衣時,都象徵著劇中一個很鮮明的思維:我在陰或陽的某一端時,即與另一端對立,必須要控制並利用另一端,才能合成陰陽、達成目標。例如:

  1. 開場時,全場只有主角境州身穿黑衣,與子虞之妻小艾,形成一黑一白,這除了以黑衣之陰隱喻境州是子虞的影子外,也顯示境州與小艾需要陰陽相輔、琴瑟和鳴,才能達到欺瞞主公沛良的目的。
  2. 待到境州與小艾離場時,原本也是身穿白衣的魯嚴,在很巧妙的光影變化下,變成黑衣,與主公沛良的白衣形成對比,這顯示主公沛良需要依賴魯嚴的外交能力,才能與炎國聯姻,維持同盟關係。
  3. 而主角境州上朝時,兩排文武大臣,文臣白衣、武將黑衣,文臣避戰、武將欲戰,雙方形成劍拔弩張之勢。

劇中只有在兩人同心同德,沒有相互利用關係時,才會同色:像是楊蒼父子出場時都一同身穿黑衣、或是小艾對境州動情時都一同身穿白衣,這才解除了陰陽之間的相互利用、宰制的關係。

很明顯地,上述這些影像片段所呈現出的「陰陽」,被注入了西方啟蒙以來,主客二元對立的思想:當區分一陰一陽時,主體便要思考,我是在陰陽的哪一端?對方是否與我在對立的一端?如果對方是對立的客體,我要如何宰制對方,以達成目的。

在東方原本的陰陽哲學裡,陰陽僅是作為解釋事物如何形構的一套釋物哲學,並沒有如此的限定。張藝謀所理解的陰陽,已受到西方現代思想的侷限。但也由於張藝謀的東方媚俗,「陰陽」被錯誤理解為一種相互宰制,這反而得出一個更有趣的探問,也就是電影宣傳上所寫的:「誰是棋子?誰的棋局?」

在這場每個人都機關算盡,試圖宰制他人成為棋子的同時,自己也成為他人棋盤中的棋子。於是,每個角色的黑衣與白衣,便猶如弈枰上的黑子與白子,只要你站在陰陽的某一端,你就仍然是他人的棋子。所以,整部戲所要探問的「下棋人」,也在水墨設色的襯托下呼之欲出:前去挑戰楊蒼時的境州,唯有在此之後,他身著褐衣,是全戲唯一不再染墨的人物。

於是,境州在與生死決斷之後、在無家與失母之後,他再也不因為自己的目的與算計而受制於人,他選擇回沛國也好、他選擇離去也好,他是全戲唯一開始擁有自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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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局:小艾究竟在門縫裡看到了什麼?

《影》採取了一個開放式結局,對此,張藝謀在訪談時認為,雖然結尾沒有明確答案,但也可以不用解得太玄,就一正一反兩個可能的結果:一個是說影最後稱王了,另一個是他就騎馬走了,拂袖而去5

電影內容或許沒有明說是何者,只透過小艾從門縫裡觀看時的神情,提供給觀眾結局上的遐想。不過,筆者認為,我們不妨從小艾的神情做出如下的解讀:首先,境州與小艾之間,在結局時是否還留有真情?

當宮殿之中,一片血腥,境州拖著步伐走向小艾。小艾的臉上只有惶恐,拖著已經腿軟的身軀,想離去卻又無法移動。境州伸出雙手,看似想抱住小艾、或者是扶起小艾,小艾仍是惶恐地喘息。境州見狀眼神有點落寞,收回了伸出的雙手,在身上找了一找,找出了小艾送給他的錦囊,他用手擦了又擦,但錦囊上仍是沾滿著鮮血,怎麼擦也擦不去,但境州仍然把錦囊放到小艾的手心上,隨即轉身離去。

這說明,境州仍對小艾是有情的,境州在失去歸宿之後,選擇回到沛國,多少對小艾有些期望,但他並沒有想要強佔她,在意識到小艾對他並未留情,他默默走出宮殿。

境州在宮殿外對眾臣大喊:「主公遇刺,不幸駕崩,刺客逆賊,已被本都督當場擊殺!」此時宮殿內的小艾突然驚叫一聲,隨手把錦囊一扔,試圖向殿外跑去。

如果小艾真的留情,這被境州誤以為飽滿情意而隨身攜帶的錦囊,小艾不應如此隨手。小艾驚呼是為了什麼?她是在聽到境州在殿外喊出的話才突然尖叫的,因為她已想到,丈夫的身份如今已被境州完全取代,當她不選擇躲藏到殿內何處,而是急著跑向殿外眾臣,那她只有一件事情可做。那就是向眾臣們澄清:這個人,不是子虞、不是她的丈夫!

再者,正當小艾拉起門環,正要拉開宮殿大門時,門縫裡映照在她臉上的光線,究竟讓她看到了什麼?為何讓她放下門環,選擇在門內繼續觀看?為何讓她驚恐的神情變得平緩、急促的呼吸開始柔和?

答案肯定不是悉知境州真實身分的田戰,在外頭揭穿了他,因為揭穿之後而來的另一場殿外殺戮,只會讓小艾再度驚恐。答案也不會像是張藝謀所說的第二種可能:荊州騎馬走了,拂袖而去,因為境州在殿外聲稱自己是「本都督」,說完主公遇刺後卻突然離去、也無人進殿查看實情,於情理不合。

於是,答案很簡單,最有可能的只剩下一種:當沛良已死,田戰帶領眾臣向境州跪拜,奉他為新主。見到此情此景的一刻,小艾是手握殿內廝殺內情的人,她知道境州還對她有意,不過她自己卻對境州無情。當小艾開始冷靜下來,一個機關算盡、試圖宰制他人的下棋人,就此又重新誕生……。

梁靧

道家主義愛好者,欽慕著一個遙遠的絕響:魏晉風度。畢生願望是:「希望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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