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郁佳／從朱元璋到習近平：兔死狗烹的中國偶像黃昏已來臨
網傳限籍令，謝霆鋒夾緊尾巴做人，拋棄加拿大籍，王力宏說是假新聞不理，潘瑋柏等觀望不響。各自押注，下好離手。到底誰才會有明天？犯了什麼忌諱？朱元璋排佛，可提供外界一個觀察視角。
從明太祖朱元璋談起
史丹佛大學歷史系教授卜正民《社群．王朝：明代國家與社會》引用《金陵梵剎志》，說明朝開國第三年，太祖朱元璋讚美中國是文明禮樂之邦，人心慈善容易教化，僧侶講因緣可以教化愚昧。
二十三年後，朱元璋怒飆：近年佛教、道教堆裡沒看過像樣的人，只有奸人改名換姓，躲進寺廟道觀逃稅、逃役。
為何朱元璋稱帝不到十年，就從利用佛寺、道觀、孔廟維穩，變成史上打壓佛教最烈的皇帝？
朱元璋16歲時，父親病死，母、兄餓死，到皇覺寺出家。17歲離開寺廟行乞，加入紅巾軍。元末順帝強徵15萬民工築黃河堤壩堵缺口，白蓮教紅巾軍韓山童起義，宣傳天下將亂，彌勒降生，明王出世，自稱大明王，兒子是小明王。韓山童被俘殺死後，朱元璋表面上出兵救小明王，自立為吳王，迎小明王到南京，小明王渡長江卻沈船而死。朱元璋以紅巾軍稱帝，所以《倚天屠龍記》說朱元璋本是明教中人，仰仗明教徐達、常遇春等兵將奪取政權，而稱明朝。卻多次禁白蓮教，《大明律》：「為首者絞，從者各杖一百，流三千里。」
朱元璋登基後的五年間，常在南京超度戰死者，是唐朝以後規模最大的法會。元末戰爭摧毀寺廟，朱元璋登基後的十年間，由政府出錢重建，又頒賜大批免稅地產。讓僧侶出使吐魯番、日本，當皇子的顧問。還常接見全國高僧，要他們在南京說法。
朱元璋的宰相懸缺多年，只有左右丞相。他先殺右丞相汪廣洋，又以叛亂罪殺左丞相胡惟庸、夷三族，借胡惟庸案大殺功臣，廢除中書省和相職，走向一人獨裁。次年整頓佛教，從中央到地方都設僧錄司，監視僧侶是否犯罪。
朱元璋怕寺廟、道觀的田產不夠養僧、道，僧侶外出化緣，會和俗人建立社會網路，朱元璋革命就靠僧俗網路成功。所以他禁止廟、觀出售、抵押田產，違者財產充公。後來他頒《趨避條例》，直接禁僧侶化緣、出入官府、結交仕紳、與外人為友。僧侶只有在避靜處可一、兩人修行，禁止三人以上。
他下「百日諭令」，限百日之內關掉全國小廟，僧侶、寺產都轉到少數大廟，以便集中監控。舊廟減少了四分之三，又禁止蓋新廟。他給少數大廟御賜匾額，後來新蓋、重建的寺廟則不給，表示新廟不合法。不明文禁止，而以停發執照迂迴禁止新人入行競爭。
可看出措施都在致力削減寺廟覆蓋率，怕僧侶與世俗社會合作得到自主、不受朝廷控管。
如同朱元璋，習近平從親佛到拆佛像
習近平同樣始於親佛。他父親習仲勛負責中共中央西北局，護送十世班禪喇嘛返鄉四個月走近兩千公里，與班禪喇嘛成為知交。
習仲勛任廣東省委第一書記時，六祖惠能的真身供奉在廣東寶林寺，文革被紅衛兵開膛破肚羞辱。習仲勛不顧廟方反對，堅持修復、供奉。
陝西法門寺遭雷雨摧殘歪斜，時任全國人大副委員長的習仲勛，撥款五萬人民幣修復。
習近平的母親齊心、妻子彭麗媛都虔誠信佛。習近平在河北正定縣當縣委書記時，當地隋代建的隆興寺，供奉北宋千手千眼觀音銅立像，高二十二公尺，號稱世界最高、最古老的銅鑄佛像。習爭取省直撥一七二萬修隆興寺，一九八四年遊客大增到四十萬人，次年破五十萬。
正定縣的臨濟寺，比隆興寺還早四十六年，是臨濟宗的祖庭，僅剩一座佛塔。習近平也撥款重建臨濟寺。
2006年，浙江省委書記習近平在杭州的世界佛教論壇見星雲法師。批准雪竇寺建彌勒大佛後，邀星雲題「人間彌勒」。
《紐約時報》〈佛教徒改變中國，還是被中國改變？〉一文，報導中共嚴管大部分國外宗教組織，佛光山逆向壯大，可能是中國最成功的佛教組織。因為星雲支持統一，和法輪功劃清界線，淡化「改變社會」和「宗教內涵」：「我並不想弘揚佛法！我只是宣揚中華文化，淨化人性。」「誰當家做主，我們就擁護誰。佛教不參與政治。」與習近平宣傳「中華民族偉大復興」需求一拍即合，獲接見四次，特許佛光山在北京、上海等四個城市設文化中心，學員包括大官，通過國家控制的出版社發行上千萬冊書籍，傳播「個人善行重塑中國」。
星雲在中國演講「中華文化的復興」，中國頒「國學傳播獎」海外影響力大獎、「中國國學終身成就獎」給星雲。上海市設「上海星雲文教館」，國營人民出版社在北京人民大會堂辦星雲《獻給旅行者365日──中華文化與佛教寶典》新書座談，首刷一百一十萬冊，當成聖經廣印擺在每個旅館房間，地位有如孔子學院。
2006年，佛光山經雲湖辦主任金新華協助取得土地，花逾一億五千萬美元建大覺寺，佛塔十五層高，大殿占地零點六公頃。又在附近山上伐林建講堂、觀音殿。不收門票，訪客可聽佛法、免費吃齋飯聯絡感情。圖書館零點四公頃，是中國最大的佛經收藏之一，稱「文化交流」幫中國消除暴戾。
2013年第一次連習會，連戰帶台灣各界代表見習近平。國民黨榮譽主席吳伯雄曾是佛光會總會長，習告訴他：「我是佛教文化的推動者。」星雲送習近平《百年佛緣：四十位名家閱讀星雲》全集，張亞中〈星雲大師、總書記習近平的《佛緣》〉說，次年第二次連習會，習近平告訴星雲「大師送我的書，我全都讀完了。」邀星雲赴博鰲亞洲論壇，中國各地邀星雲廣設分寺，中國企業家絡繹不絕組團赴佛光山。
2014年習近平訪斯里蘭卡，說高僧法顯「開啟千年佛緣」。同年訪韓，說唐代新羅王子金喬覺到中國學佛。2015年印度總理莫迪訪中，習近平邀他參觀故鄉西安的大興善寺、藏有玄奘經書的大雁塔。北京中日友好大會，習近平就說明朝隱元東渡日本。
2015年博鰲亞洲論壇年會，習近平與星雲合影，致詞：「人民有信仰，民族有希望，國家有力量。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中國夢，物質財富要極大豐富，精神財富也要極大豐富。」
佛光山外風狂雨驟。《蘋果新聞網》報導「宗教姓黨」，中共中央下令，所有露天佛像都得拆：
2018年2月，河北石家莊的滴水觀音像，近58公尺高，耗資一千七百萬人民幣（約7372萬台幣），為全球最高摩崖石刻立式觀音像，每天有上萬遊客。北京下令炸毀，因朝拜者太多。
5月，山東平度市的聖泉觀音像，21公尺高，耗資兩百多萬人民幣興建，將被迫拆除。於是改造頭部，變成孔子像。
6月，炸毀吉林市29公尺高的佛祖山體雕像，耗三百萬人民幣（約一千三百萬台幣）、11年興建，但「反拆就關」。
7月，洛陽孟津縣龍興寺十公尺高的釋迦牟尼佛像，遭警告「三天拆不了，就開除官員」。馬上拆除。
9月，遼寧查封玄都宮的老子騎牛像要拆。後來加上斗笠、竹簡改為書卷，改為曹雪芹像。
2019年8月，河北承德永慶寺12公尺高的阿彌陀像，政府要求改為毛像、孔子像、或康熙像。最後加上帽子、辮子、鬍鬚，改為康熙像。
湖北荊州關公巨像，耗資七億五千萬台幣。2014年興建、2016年開園，作為雕塑合法。2020年，地方政府忽然發現不符建築法規，要拆。
中共嚴禁「偶像」崇拜，鞏固威權統治
為什麼中共要拆大佛？先看為什麼朱元璋要排佛。《社群．王朝》先猜胡惟庸政變有佛教撐腰，不過史家找不到證據。但朱元璋借胡惟庸案大殺功臣、廢除中書省和相職共治、完成專制，排佛應是他控制全社會措施的一部分。寺觀既非國營、也非特定私人才能享有，而是難能可貴的公共空間：地方仕紳向寺觀捐贈私人財產，換取公眾認可，建立權威。
中共拆佛，理由是「朝拜者太多」；拆教堂十字架，理由是「不讓人知道有教堂」，都怕教團聚眾。佛、道巨像耗資龐大，表示背後有企業和大批信眾捐錢。錢變成大佛、磁吸遊客，槓桿放大影響力，與中共的權威競爭。習仲勛治廣東需要六祖惠能，治西藏需要班禪喇嘛，習近平對台需要星雲。一帶一路以亞洲佛教論壇拉攏各國，統戰臺灣需要湄洲媽祖，也用湄洲媽祖巡迴東南亞拉攏華人。既然習近平出訪能拿「兩國同樣信佛」攀親；那麼教團當然也能連結全球信眾，如達賴「勾結境外勢力」。
佛教既是登龍之梯，那麼登基後當然抽梯，以防別人爬上來取代。朱元璋、習近平從利用佛教到排佛，拐點就是整肅完成。會阻止他的人，都已剷除。排佛只是監控全社會的一角，習近平也在全國拆教堂的十字架，在寧夏回族自治區「合村併寺」強拆近百座清真寺。
而中共同時宣傳習近平今年八月訪承德普寧寺，該寺漢藏混合，占地約二點三公頃，豪華宣傳漢藏民族融合。西藏色彩的普寧寺、臺灣來的佛光山，等於獲御賜匾額、經營特許事業。隆興寺觀音像（22公尺高）號稱世界最高的銅鑄佛像，普寧寺觀音像（27公尺餘高）是世界最大的木雕佛像，但聖眷正隆，高枕無憂。
「共同富裕」、「三次分配」打田豪分土地，外界以為中共向企業化緣。其實企業賺錢就連結了員工與顧客，影響力巨大。就算企業捐錢，也是將私產轉換為公共權威。富豪今天靠捐錢保命，明天捐錢就是罪名。馬雲、馬化騰、京東創辦人劉強東辭職，都是不得不然。
中共用影視維穩，紀念建國六十年的電影《建國大業》，眾星免費客串，成功吸引觀眾。但網傳該片21位明星為外籍，認為辱華，檢查國籍蔚為風潮。但事後查證，21人名單只有九人參演，其中兩人是港人。所以該片前傳《建黨偉業》演羅家倫的王力宏說限籍令是造謠。可能是小粉紅趁亂施毒手，可能同行相嫉，可能政界放火。更可能本該追究為什麼中國不愛中國人，風向卻帶成追究藝人海外移民置產犯了不愛國之罪，抱持「不能只有我當中國人」的心態報復藝人。
限籍令有八成機率虛驚一場，但無人知道亂喊「狼來了」哪次會成真。謝霆鋒放棄加拿大籍輸誠，等於將觀音像改成孔子像、阿彌陀像改為康熙像、老子像改為曹雪芹像，誰知明天做孔子、康熙、曹雪芹是否仍安全。
明代歷任皇帝從未承認排佛，以致除了佛教社會史的學者，很少史家知道朱元璋排佛。更不知道力度空前絕後，只有毛澤東毀佛能超越朱元璋。就像星雲傳佛教不能說傳佛教，說傳中華文化，免得群眾發現「佛教組織大都挨整完了，怎麼就你沒被整」。中共打佛教不說打佛教，說打違建，免得群眾發現打佛教，還挨打不均。外國人光看佛光山中國興盛，還真以為習近平推動佛教不遺餘力。
趙薇被消失，有說是吳亦凡牽連，有說是她穿軍旗裝。有說是勾結馬雲炒股獲暴利，有說被江澤民牽連。好比猜測胡惟庸陰謀政變有佛教幫忙、朱元璋才排佛。其實趙薇炒股獲利、名列胡潤富豪榜，是2015年；六年後的現在才發現她是劣跡藝人嗎。2001年趙薇穿旭日衫亮相沒事，四個月後忽然被發現像日本軍旗。居然辱完四個月才發現她辱華，兩年後的現在才有罪。軍旗衫要是生個小孩，現在都上大學了。拿來說事，是能騙誰。
關公像都建了七年，政府才發現是違建，是說巨像遮了半邊天，過去這七年能裝看不見嗎。可見罪名是洗白統治者違法濫權的藉口。朱元璋借胡惟庸案殺功臣，習近平借吳亦凡案翦除有影響力的藝人和粉絲團體，拆大佛是借打違建消滅仕紳、教團的財富與社會影響力。明星、企業富豪是偶像，觀音佛祖也是偶像，有信眾就是飯圈，犯大忌，所以是偶像就逃不過挨整。
當初連戰帶張亞中、星雲、新黨王炳忠、無黨籍高金素梅等見習近平，習近平封賞你是要接收你的信眾。等到習近平操縱你的信眾不必通過你代理，能搞你一定搞你。搞你不必等你犯錯誤，習近平曾經需要你就是理由。既然習近平昨天需要你；那麼今天你就有資格成為假想敵。
國民黨黨主席選舉辯論，四位候選人主打兩岸和談，甚至邀習近平訪台。其實你今天在臺灣有影響力，功在統一；那麼占領後習近平一定整到你求死不能。《誰搬走了我的乳酪》書中的老鼠，都知道迷宮裡的乳酪已經不見，要去找新的乳酪。七百年前已經發生過、就在眼前重演的結局，國民黨卻期待自己命運會不同。
（原文授權轉載自「思想坦克Voicettank」，原標題：〈謝霆鋒與變身大佛：偶像黃昏，兔死狗烹〉）
- 文：盧郁佳，曾任《自由時報》主編、台北之音電台主持、《Premiere首映》雜誌總編、《明日報》、《蘋果日報》主編、金石堂書店行銷總監，現職寫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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