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苗副作用害人不敢打?從空難恐懼談疫苗接種的焦慮
文/施奇廷(東海大學應用物理學系/科技部科普活動計畫)
由於疫情的關係,許多國家封鎖邊境,或者執行嚴格的出入境管制,造成航空業的寒冬期。對於喜歡出國的國人來講,更是漫長的等待,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再出去玩。不過也有一群人是從來不出國的,因為「不敢坐飛機」,而怕搭飛機的理由中最主要的就是「擔心發生空難」。
但事實上,所有的統計數據都告訴我們,飛機其實是一個相對安全的交通工具,相對於搭飛機,汽機車發生事故的機率以及死亡率高出甚多,但是幾乎沒有聽過什麼「汽車恐懼症」。
在此又要談一下「敘事性」。每次有空難發生,全世界的新聞媒體必定大加報導,因為空難事件的特徵可以說是完美的符合「主情節」的古典敘事架構(請見上一篇的「麥基三角」:主情節、微情節、反情節),視聽者接受度極高,所以媒體也愛得要命:
○○航空公司○○○航班上的乘客,大部分是出國旅遊的觀光客,有扶老攜幼的家族旅行,也有度蜜月的新婚夫妻。(AND)乘客滿懷期待搭上飛機準備飛往度假勝地○○,迎向快樂的假期,飛機才剛經過定期檢修,滿載了燃油飛向藍天。(BUT)不料起飛後卻發生事故,人類在此情境下顯得極度的脆弱與無助,很不幸的這架飛機上的數百乘客與機組員無一倖免。(THEREFORE)家屬接到這個噩耗,想到親人不久前還開開心心的出門,不禁陷入極度的悲傷之中,航空公司、政府部門也開始一連串的檢討、究責,輿論則對空難一再發生對無良航空公司與無能政府大加撻伐。
事件結構天生就是個「人類大腦結構容易接受的 ABT」,所以報導也只要順著這個架構寫,視聽者的共鳴度又高。於是媒體樂於生產這樣的新聞,也對視聽者發揮了很大的效果,造就了「飛機恐懼症」。
但是如果要宣導的是「航空運輸其實相對很安全」要怎麼辦呢?第一種方法是對應於「空難事件」,對「平安的航程」的事件也要公平報導:
○○航空公司○○○航班上的乘客,大部分是出國旅遊的觀光客,有扶老攜幼的家族旅行,也有度蜜月的新婚夫妻。(AND)乘客滿懷期待搭上飛機準備飛往度假勝地○○,迎向快樂的假期,飛機才剛經過定期檢修,滿載了燃油飛向藍天。(AND)經過數小時的飛行,平安降落在○○機場。(AND)觀客們開心下機,開始了快樂的假期,商務人士也急急忙忙搭上了計程車開始忙碌的行程。
這是個沒什麼戲劇性的「AAA」敘事,放在新聞裡面大概會讓觀眾打哈欠吧!除非接下來有「BUT」事件發生,比如說機上有知名人士藉著出國展開一場不倫之戀之類,然後引發一連串後續的「THEREFORE」效應。
飛機失事「故事性」樂勝安全航程
所以「安全的航程」在敘事的力量上絕對比不上「失事」,前者真正的力量在於「壓倒性的多數」,所以我們報導要符合「安全航程」與「失事」的比例原則:根據事故發生率,你得報導99萬9997次安全航程,然後才能報剩下的那3次飛航事故!(而且其實這些飛航事故大部分又是無人死傷的輕微事故。)所以媒體當然不會去做這種把觀眾給無聊死的事啦!最有良心的媒體,就是把統計數字如實報導,讓觀眾知道空難的機率其實是非常低的。
航空旅行其實是相當安全的,疫情前全球每天的商業航班大約10萬架次,也就是一年超過三千萬架次,(AND)近幾年每100萬飛行小時的死亡人數是12.25人,(AND)每百萬飛行架次的事故在2-3次之間,(AND)每位乘客要搭乘約1000萬次飛機才會遇上死亡空難。
嗯,毫不意外又是令人打哈欠的「AAA」架構,更糟的是,每一個部分都是抽象的統計數字,雖然數字才能呈現事實的力量,但是對於人類的大腦來說,除了「喜歡ABT討厭AAA」之外,還有一個特性是「覺得抽象思考超級難」。
不過這裡還有個弔詭的地方,類比於「空難事故 vs. 飛航安全」而言,「交通事故 vs. 行車安全」的新聞敘事性也一樣是「ABT vs. AAA」啊?不過大家對於交通事故的恐懼遠不如空難,這是怎麼回事呢?其中一個原因是空難中的那個「BUT」前後的轉折遠勝過汽機車交通事故的那個「BUT」,報導可以產生更大的戲劇張力;再來就是空難事件的稀少性也會吸引更多的注意力,經常出現的交通事故會讓我們的大腦逐漸適應這樣的事件,進入一個「見怪不怪」的自我麻痺境界。
從公衛數據看AZ疫苗利弊
回頭來談疫苗。在台灣幾乎沒有什麼大規模的反疫苗組織與運動,可是在美國有所謂的「Anti-Vaxxer」運動與團體,主張施打疫苗違反人權以及「神的旨意」,並且可能造成嚴重後遺症,例如MMR三合一疫苗(麻疹、腮腺炎、德國麻疹)因為含有汞的防腐劑,可能會引起自閉症(已被證明是假造的研究)。當然這樣的人不是多數,美國新生兒接種MMR疫苗的比例達到91.5%,可見大多數人還是相信接種疫苗的好處,不過比起台灣將近99%的接種率,顯示反疫苗勢力還是不容小覷。
雖然所有的公共衛生研究都指出接種疫苗的「降低得到傳染病的風險」遠高於「嚴重疫苗副作用的風險」,不過一個又一個施打疫苗後產生嚴重症狀甚至死亡的案例,讓社會大眾對於疫苗風險的疑慮揮之不去,也成為支撐 Anti-Vaxxer 團體的力量。最近新聞的焦點,當然是集中在發生「血栓疑雲」(血液結塊阻塞了血液在血管內的流動)的 AZ(AstraZeneca) 疫苗,這是台灣第一批拿到的疫苗,而就在我們即將開始施打之際,英國與歐盟各發生 30 多起施打疫苗後出現血栓,奧地利與丹麥都出現死亡案例,導致歐洲多國暫緩施打AZ疫苗。
從公衛的眼光來看,英國打了970萬劑,歐盟打了約500萬劑,出現數十個案例,所以注射後出現血栓的比率分別為「百萬分之6」、以及「百萬分之3」。而歐洲各國平時發生血栓的機率為千分之一到千分之二左右,把這個數字當作「對照組」或是「背景值」的話,遠高於這次打疫苗後發生的機率。不過當然這兩個數字不能直接這樣比,因為計算的時間長度不一樣,不過結論依然是「接種後發生血栓」的比例並沒有高過「背景值」。
這些發生血栓的人,極有可能即使沒取打疫苗,也是一樣會發生血栓;真正「因為疫苗的副作用而引起血栓」的人數一定少於這幾十個人。只是「平行世界」只存在於理論物理以及科幻作品中,在我們這個宇宙,一個人只能在「打疫苗」或是「不打疫苗」兩條世界線中選擇一種,沒辦法驗證「如果沒有打疫苗的話,說不定就不會發生」這個假說。
另外,打這疫苗是為了預防感染COVID-19新冠病毒,以英國來說,共有426萬人確診,14萬人死亡,英國總人口數是6665萬人,所以確診率是6.4%,死亡率是千分之二,在疫苗開始施打後,每日確診人數跟死亡人數都大幅下降,綜合疫苗、血栓、新冠肺炎的風險跟效益來說,怎麼看都是繼續打才對吧?
科學敗給愛聽故事的大腦
不過在科學傳播的世界中,不是這樣算的:對「公共衛生的科學事實」來說:「發生的機率」是重要的;而對「媒體與社會觀感」來說:「案例的個數」才是重要的。
這大概是讓公衛專家最頭痛的事情之一了吧。這種情況在很多場合也很類似:「死了一個人是令人震撼的悲劇、死了兩個人是悲劇,死了一百萬人就只是統計數字了。」會有這種狀況,還是歸因於前一篇所說的,因為「人類擁有一顆喜歡聽故事的大腦」,特別是「符合古典敘事模式」的「主情節」故事(請看上一篇)。「主情節」的故事通常事「單一敘事」,有一個最主要的主角,一條故事主線,以「ABT」模式展開,這種敘事的力量是最強大的,可以完全不費力的進入閱聽者的大腦。藥害事件受害者的陳述,不需要做任何加油添醋,本質上就完全符合這種模式:
新聞:「正值青春年華的高中女生,(AND)依照衛福部的規劃注射了公費的人類乳突病毒(HPV)的疫苗來預防子宮頸癌,(BUT)在注射後卻被診斷出罹患了兒童期類風濕關節炎,各處關節腫脹,不管做什麼動作都會疼痛不堪,人生變成一連串的就醫、藥物、復健。(THEREFORE)父母痛心之餘決定提出藥害訴訟,(BUT)但是由於難以確認疫苗與疾病之間的因果關係所以一再敗訴,(THEREFORE)這些受害者只能結合起來組成支持團體,並且持續呼籲政府與社會注意這個問題。)」
看到這樣的報導,相信讀者都非常揪心吧!衛生單位的回應又是如何呢?
「女性每年確診罹患子宮頸癌的機率是每十萬人5.27人,(AND)如果在17歲以前接種 HPV疫苗的話,風險將降低到每十萬人0.1人。(AND)HPV疫苗產生嚴重不良反應的機率是十萬分之一,(AND)台灣兒童期類風濕的發生率為每十萬人3.6人,(AND)之前發生的案例,大部分都無法確認與疫苗有關,也有可能是發病時間剛好與打疫苗的時間重疊。(THEREFORE)考慮風險與效益的話,建議還是施打HPV疫苗。」
這樣的發言,不要說是當事人與家屬,就算是我們這些局外人看起來,大概也會覺得是拿出一堆不知從哪裡來的統計數字來呼攏老百姓推諉責任的連篇幹話吧!
再強調一次,本文不以誰是誰非來看這件事,而是要指出,衛生單位的「AAA微情節」敘事,先天就在一個非常不利的位置,有多不利呢?就像前篇所說的,「AAA」的屬性要嘛是藝術電影要嘛是流水帳,而「ABT」的屬性是好萊塢電影,你要拿「AAA」跟「ABT」比要社會大眾買單,就像是期待藝術電影票房要勝過好萊塢電影一樣是天方夜譚。而且,每次出現一個個案,就是一個新的撼動人心的故事,而每增加一個涵蓋幾百幾千人的研究論文,只會讓「公衛」方修正一下數字(搞不好還是小數點以下好幾位的),你再講一次只會讓人家覺得「又來了」而已。
「風險」對於個人來說,是非死即生的0與1的問題,對政府衛生單未來說則是小數點下五位的機率問題;「個案」有血有肉有喜怒哀樂,「公衛科學」則只有抽象的數字數字數字,對於人腦認知的影響力,強弱立判。所以即使是在歐洲,衛生單位明知這些風險與效益,但是還是得先暫停AZ疫苗的接種,不是基於科學上的理由,而是為了「安定人心」。
台灣將開打疫苗 穩定民心很關鍵
接下來台灣也要進入「大疫苗時代」,不管是AZ、BNT、輝瑞還是國產,兩千多萬人打下來,必定會發生「疑似藥害案例」,如前所說,大眾不會看比例而是看件數:「一件兩件也就罷了,新聞都報了發生了10 件,疫苗一定有問題!」10個當事人的血淚控訴,力量絕對勝過「藥害風險為極低的兩千萬分之十」這種說法。
衛福部這一年來密集舉行的疫情記者會,在民眾心中建立了非常高的公信力,但是這一年累積下來的「陰德值」,是否能夠撐到下一個階段,讓疫苗政策順利執行,還是個未知數。更何況,「疫苗全面施打,全世界大解封」之後,可以預期台灣的病例數比起現在一定會透過國際交流而增加,讓人民反而覺得「怎麼疫情反而變糟了」,而會把衛福部「陰德值」又燒掉一些。所以,接下來真是讓人不敢樂觀啊!
這就是「科學傳播的憂鬱」。因為對於科學來說,「事實」與「數據」優先於「故事性」。
怎麼辦呢?我能想到的也只有「在不違背事實的前提之下,盡可能以ABT的『主情節』敘事,讓科學傳播具有故事性」了,雖然即使這麼做,也只是聊勝於無,希望能縮短一些敘事力量的差距而已。
(本文原發表自超中二物理宅的科學雜記,原標題為〈第236話:從疫情看科學傳播的「敘事憂鬱」(完)〉,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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