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閉的緬甸 困不住人民的企圖心

聯合新聞網 阿潑
仰光附近村落缺水問題嚴重,納吉斯風災後國外NGO AMI協助汲水,但每到下午仍有...

我搭上夜間巴士回仰光。我以為像這種空調巴士,是一般老百姓搭不起的,不料,仍是坐滿了人,走道上也塞滿了菜藍餅盒水果袋和若干行李。當巴士從山路顛簸到平地時,這個佛教國家已沈入夜色,駕駛座前成串的佛珠佛像,一路閃動著,像是引領這輛車在夜晚幾乎無車的水泥公路上奔馳,而我卻想起那些抵制到緬甸旅行的聲音。

這些路是緬甸軍政府千禧年前為了招攬國際觀光客而鋪成,和著水泥的是緬甸民眾的血汗,他們在軍政府持槍拿鞭的監控下,餓著肚皮彎著身子築成這些炫耀緬甸實力的表象,引發國際抗議浪潮聲聲。出遠門的緬甸百姓大多乘坐先進國家施捨的二手巴士,烈日頭下顛簸於水泥路間。2007年緬甸政府專斷宣布調高油價後,遠行更是奢侈,破舊的二手巴士吞下人民大半的血汗錢才能拖載他們,在水泥路上。在油價大漲的緬甸,空調巴士對老百姓來說,算是昂貴的交通工具,更別說空調到了深夜更顯得瘋狂,呼呼地逼著我們拉緊外衣以溫暖姿勢蜷曲成的半夢半醒,奢侈極了。我開始有點良心不安。

觀光客並無如軍政府預期增加,佛光之國安靜如常,公路不論白日黑夜都是寂寞。像我這樣搭乘空調巴士自由穿越省界,對老百姓來說,或許如夢。

當我困在夢境中時,巴士卻嘎然停止,前後旅客一陣騷動驚醒了我,把我拉回現實,朦朧中仍未確認自己在往仰光的路上,便被喚下車。我搖醒後座嬉皮一般的韓國人,提醒他一起下車,慌亂間找出了護照,我們兩個「老外」,摸不清楚順序,站著發愣。

已經有幾台破舊的小巴停在路邊,乘客成列候著過關,沈默不語。手裡都捏著一枚身分證。一個理著平頭的緬甸人,帶著笑容出現在我的眼前,以生硬的英語詢問我是否需要幫助,並將我引領到「外國人那區」。查驗官雖隨意翻著護照外加抬頭一眼,在本子上登記的力道卻表明著慎重,板著一張臉,揮揮手示意我可離去,沒有問題話也省下,太過輕鬆捏壞我對軍政府的嚴厲想像。

那位等著身分驗證的緬甸人依然漾著純樸的笑臉:「需要幫忙,請告訴我。」儘管點頭,心裡卻曉得這只是一段善良的相逢,從此不再相見,就算彼此需要幫忙,或許再也無法給予。但緬甸人真是溫暖又善良,我不禁又感嘆一聲。

我等驕傲的觀光客,除了以紙鈔上的翁山將軍換來滿頭大汗小販手上的一串玉石項鍊或曝於豔陽下的熱食,藉以說服自己維護老百姓的生計而非支持軍政府的存在以外,實難回報這些真摯的笑容。這個國家的沈重身世命運,總讓外人不知所措,甚至無從理解。例如,這個境內的查驗關卡,困惑了我,同車的緬甸人解釋,這只是為了查明身分,「沒什麼太大目的」。我的眉頭皺在鼻梁上,嘴角撇撇:「查身分一定有目的。」他只好解釋:「怕有一些不明人士,或到處亂闖的外國人吧。」儘管緬甸開放觀光,但只限於某些地區,仍有許多區域限制緬甸人乃至於外國人進入。大半黑紗罩在國境之內,誰也不准直瞧。

「緬甸有很多難民,緬甸政府也不承認他們,可是,在這個國家,只要有辦法,你就可以有一張身分證、一本護照。」在烈日下的仰光路邊攤,高瘦的緬甸青年Soe趁我伴著滿口的麵呼嚕吞下時說了這句話,讓我差點哽住:「我只知道有逃到海外的緬甸難民,怎麼會有逃來緬甸的難民?」他無視我的訝異,繼續談孟加拉人、中國人如何因為政治局勢逃來緬甸,但軍政府既不遣返他們也不給他們合法身分,他們因而無法自由在緬甸境內移動。

回到仰光的首日傍晚,我在街頭認識了三輪車夫Soe。當時我在鬧區迷路,又熱又累,幾乎難以抬腳,他招手詢問我是否願意搭車,短短的路程,我們很有話聊,於是他自願當我在仰光的導遊,我們一邊逛著仰光,一邊聊他的故事。

Soe曾經擁有一本合法護照,當年他變賣家裡的兩塊地,換得護照,並付出大筆佣金,好到馬來西亞打工。仲介公司保證,他只要工作三年,就能收回兩塊地,於是Soe簽下了三年合約,在檳城當作業員。然而,在馬來西亞工作五年後,Soe卻只能買回一塊地,而那也是合約結束後的那兩年,獨力賺回來的。他甚至還在人生地不熟的異鄉遭竊,損失大半積攢的金錢,只能獨吞委屈。

在海外工作的緬甸移工,除了支付當地政府稅金外,也得繳給緬甸政府一筆龐大的稅金,約是工資的十分之一。兩國的稅金加上從仲介到企業的剝削,讓Soe不僅沒賺到錢,還陷入財務負擔。因此,他得償還繳交給緬甸政府的稅金,否則無法再次出境。

為了贖回當年典押的土地,Soe決意鋌而走險辦理一本假護照,到鄰近國家打工賺錢。「一本假護照索價不斐,值得嗎?」我盯著Soe在紙上寫下的數字,眼花撩亂。「和稅金比起來,少多了。」Soe無奈地說,出國才能掙到足夠的錢,在仰光,連填飽肚子都難,「畢竟我要養一個家。」

Soe在紙上算著:在仰光,一人一天的花費最少要一千緬幣,而三輪車的工作從每天早上五點開始到晚上九點半,平均一天可賺四到五千緬幣,「但三輪車不是我的,我借一晚要五百塊緬幣,一整天要支付一千到一千五塊緬幣,而這還是在有執照的情況下。」他說,一個月得支付十五萬緬幣的租車費,這麼辛苦的工作,賺不到一分錢,逼使他想辦法出走。

大城市滿足不了Soe。但對其他人來說,大城市才有賺錢機會,儘管比起其他國家,仰光素樸得像是一個小城鎮,但還是緬甸人能掙得前途的地方。在我住宿的背包客棧,充滿著來自世界各國的觀光客,在每個甩脫炎晝的傍晚,他們總聚集在屋外,一邊喝著冰涼啤酒一邊大談亞洲地區的國際情勢,語氣盡是批判,彷若先知。腰上圍著衣裙、臉上抹著柚木粉的年輕男孩們則穿梭期間,他們還未成年,卻能伶俐地招呼著客人,臉上始終掛著微笑。

華緬混血的金咕咕,家住在一小時車程以外的Bago。終日面對外國客人,讓這個十六歲的男孩已能說得一口好英文。他說自己一年才能休假回家一次:「在十月的時候。」他已習慣不去想家。而才剛來這家背包客棧工作的Tommy,英文就沒有金咕咕好,只能以笑容和人溝通。我認識Tommy時,他正為我暫住的宿舍間鋪床單。這位看起來不過小學生般高的男孩,一看到我便笑開懷,直說我好像一位緬甸明星,並以僅會的幾句英文和我聊起天來,親和有禮的笑容博得我的憐愛,我當他是在緬甸的弟弟一樣,總是忍不住多關照他。

「我家很窮,所以我得到仰光來工作。」指著緬甸地圖,他說自己家住南方,離仰光七個小時車程的農村,因為父親去世,母親要獨立扶養四個小孩,所以身為長子的他來到仰光工作。這個十三歲的小孩已經在這家旅舍工作快兩年了----我真不敢相信,若依據已開發國家的標準,這分明就是童工,不被允許的。哽著心酸,我笑問:「難道你不想上學嗎?」Tommy還是那張燦爛的笑臉:「在這裡很好,我可以學會經商,可以學英文,還可以認識你們這些客人和朋友。每天我都很開心。」和其他緬甸孩子比起來,Tommy真算是幸運的了。

移動,不只是為了旅行,在我搭往仰光的夜間巴士上,多的是如同Tommy和金咕咕一樣到仰光求發展的人。當然,也有很多人像Soe一樣,只是為了求得更好的工作機會和薪水,以合法或非法的方式離境及入境。但我的這些朋友卻因為出國或是接觸外國人而眼界大開,比起其他緬甸人更有機會反思自己的生命計畫。

Soe帶我到他的故鄉,從仰光出發搭個船過個河就能到的小鄉村,那裡幾乎都是泥土地,低矮的房子分散其間。Soe騎著腳踏車載著我往他家走,車輪陷在紅褐土內,顛簸前進,坐在後座的我都感到吃力,心想自己有多久沒在這樣的路上騎車了?熱帶的太陽即使下山仍然火紅,天空暈成燦橘,Soe的家沈在這片橘光裡,而他的母親從中破出一個影子,親切招呼我們,語言此時如同廢物,她只好緊緊握著我的雙手,以眼神表達熱情。Soe指著他的家:「我只買回來這塊地。我一定要再買回來一塊。」

此時,許多人提著水桶經過好奇看著我,我也好奇看著他們頂著水桶行走在泥土路上,幾乎成隊往同個目標走去,如傾巢而出的蜜蜂一般,相當壯觀。「每個家庭,固定在這個時段到集水區提水。」Soe解釋,雖然這裡靠河,有池塘,不過整個地區都缺水,因而用水是管控的,即使有國外NGO來這裡設了汲水幫浦,但也只被限定某區的家庭在一個時段取用。諷刺的是,這裡還曾遭遇納吉斯風災,遭到水患侵襲,NGO再次進入協助用水,但大部分的汲水幫浦不是壞掉就是被鎖起來。

儘管Soe的家鄉離仰光近,進入容易,但也因為Soe的帶領,讓我這個觀光客得以離開觀光路線,稍微貼近緬甸人民的生活,這是我的幸運。他流利的英文和知識,讓我難以相信這般人才竟隱身市區騎著三輪車過生活----別說觀光客少,一般觀光客也不會選擇搭三輪車,Soe根本沒有機會展露他的才能。在這個不太允許人民擁有高等教育的國家,在這個資訊封閉的國家,困住了許多有為者,有夢想和理想的人,但似乎困不住他們的企圖心。Soe很早就清楚學習外語才能幫助他逃離這個困局,所以,他去補習班學也自學英語,試著讓自己擁有跨越國界的能力。在我迷路的地方,遇到Soe之前,我也注意到了仰光街頭諸多語言學習的看板,多是英文和中文補習班的廣告。軍政府壓制著人民的自由意識,卻壓不住人民向外探索的上進心。

Soe並不太抱怨軍政府,只是淡淡地說:「法律只在課本裡(Law is only in the books)。」但從他自我表述間,許多話已經不必說明。

阿潑

認得幾個字,上了幾年學,打了幾份工,寫了幾本書,出了多次國。認得了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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