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見的山林

聯合新聞網 阿潑
攝影/ArakiLin

越往山裡走,雲霧越濃,林木也更顯茂密,剛卸下茂縣腊厝村村長職務的龍明杰指著河谷處一塊工地說:「這裡將蓋起成蘭鐵路。」那表示,以後四川到甘肅的交通會更方便。

我點了點頭,卻也疑惑,從四川茂縣往九寨溝大馬路轉進來後,便再無柏油路,也無平路,眼前坑坑巴巴的泥土路,只要下過雨,車輪便會深陷泥濘中,山裡幾個村寨的物資農產都靠這條路運送,如此不便,誰能管得上鐵路興建是否給了人方便,那終究是農民可望而不可及的建設。

龍明杰搖搖頭:「不是啊,村裡的年輕人會出外打工啊。」務農種得少,農村年輕人都往城裡或外省跑,羌族青年更時常到新疆摘棉花,鐵路是南來北往載運民工的工具,很重要的。

而腳下的泥土路也是。「512後,負責援建茂縣的山西,替我們都造了柏油路,但前兩年的泥石流,又把路打壞了。」龍明杰也感無奈。

車子再往山裡走,又遇上小巴士陷入泥裡擋著路的情況。我百無聊賴地下車逛逛,只覺這山林美得有些讓人吃驚,眼裡竟是白霧裡的蔥綠,彷彿就在仙境裡。

同樣是川震災區,接鄰茂縣的汶川就很不一樣。從都江堰過了隧道,進了汶川,就只見光禿的山石,黃棕的土石佔滿兩旁,彷彿地震陡落的土石未曾歸位。往北邊的汶川縣城走,山更是裸成一片,還有綠色網子攀著整個壁岩,防止土石崩落。「太容易發生泥石流了。」汶川的居民說。

中國政府也極想解決這些問題,所以山壁上都貼著防治泥石流的宣言。但光打出口號有什麼用,就能防止災禍?對那兒都可見政策口號的中國,我總無法適應。

512後,從深圳來到汶川援助的劉陽,這一待下就不走了,他著迷於羌族文化,想憑己之力為這即將消失的族群文化多留些什麼。從他辦公室窗戶望出去,可看見幾座光禿的山,「樹都砍光了。」他嘆息,因為伐木好賣錢,農民不停砍樹,砍得山都禿了,「這樣砍,當然會發生泥石流。」對他而言,再多科學的、工程的、專業的解決方法,都不如把環境弄好,把樹種回去,甚至就不要碰樹了。他在村寨裡已看太多讓人傻眼的防治工程,卻沒人想要多護著溝渠,或是多保幾棵樹。

「80、90年代,有所謂的木頭經濟。」劉陽說,那些三、五個人才能抱住的樹,就這樣一個一個被砍伐,砍了幾十年,根本就自招災禍,「因為木頭經濟,再來個水力發電讓河川截流,發生泥石流怪誰呢?!」現在每逢雨季,泥石就隨水滾下,村裡停電停水什麼都沒。

我想起曾看過的造林政策,問:「現在還有人敢砍嗎?」劉陽比了比地下說:「這戶人家就是靠砍樹賺錢的。」

而茂縣山林裡的綠意,也非全是天然樹林。龍明杰說,過去的確有木頭經濟,農民們有時會砍樹賺錢,但後來國家禁止伐林,甚至補貼農民植樹。只不過,植的未必是保持水土的樹木,很多都是果樹這類的經濟作物。

今年初,就有一則關於中國森林資源調查的報導,報導中指出,根據中國第八次全國森林資源清查結果顯示,中國森林面積2.08億公頃,森林覆蓋率已達到21.63%,「2008年以來,中國人工造林1300萬公頃。」中國政府預計在2020年森林覆蓋率可到達23%的目標,而目前已經完成了60%。除此之外,藉著這個快速造林計劃,新造樹林預計每年有利蓄水5810億立方米,吸收二氧化碳84億噸。

聽起來是好事,但也有專家質疑中國政府幾乎發展人工造林,忽視天然林修復。亦即,中國林業政策只看覆蓋面積,卻不管整體,「新造林的品質不好,在快速造林的同時,也有數據顯示天然林面積正在減少。」中國科學院昆明植物研究所研究員許建初在媒體上表示。

因此,在追求經濟,又要符合政府植林政策,許多地方政府鼓勵種的往往是果樹等非本土植物,追求經濟效益做大化,而非改善生態環境系統。

對龍明杰這些農民來說,並無法分辨其不同,政府規定照做就是了。他自己種了非常多花椒和果樹,卻也指著坡地上被鏟平、覆蓋塑膠布處說,「那兒種的是辣椒,要先砍了樹才能把地弄平。」

這個羌寨位在大熊貓保護區,早在2007年,WWF(世界自然基金會)推動了一些計畫,讓農民有事做,不致於去砍柴,好保護這裡的生態環境,例如,開辦婦女羌繡班,增加副業收入。龍明杰的妻子王德珍就是羌繡班班長。儘管他家還堆著柴火,但一般已不燒柴。甚至,他家是唯一的木造房子,「木頭房子地震時,不容易毀傷,也不會壓死人,但重建的房子都不用木柴了。」龍明杰簡單解釋:為了環保。

前陣子,我看了《哪啊哪啊~神去村》,這部作品描述一位高中畢業青年,接受林業訓練,而後投入林業的故事,透過他的視角,觀看日本林業發展的現況、危機,乃至於林業的必要性。從主角平野勇氣踏入神去村開始,我便錯以為又見到茂縣腊厝村景象,綠得如此寧靜又美麗,村莊平和又悠閒,不同的或許是,神去村以崇敬的態度面對樹木、以其維生,而腊厝村則種植花椒和水果,還沒有學會面對林木的重要,然而,當我問龍明杰:「你們這支羌族來這裡多久了?」他幽幽地說:「很久很久囉~。」隨後指著家門前約三百公尺遠的大樹木說:「這恐怕有五百年以上的歷史了,我們族人來時他就在了。」

這話讓我想起神去村林業老闆說的:「農民種菜,可以品嚐自己的耕種,但林業啊,要下個輩子才看得見成果收穫。」林木是以百年為單位計算的,這個世代的人用心保護、植木,下個世代的才能從中獲利。

「雖然樹木不會動,也不會叫,但它確實地生長著,我來到神去一年,總算能體會到這份工作就是用漫長的歲月和這些樹木打交道。」作者透過主角來表露心聲。

談了這些,自然也要反觀台灣。因為多山,台灣曾經是林業大國,在日本殖民時期更源源不絕提供檜木等資源。國民政府接手後,經過數十年開發,山林已然破碎,雖因環保意識興起,植木造林政策也成為地方政府的施為,但也因人工林多,而顯得缺乏整體規劃。

更可惡的或許是,一邊鼓吹種樹與環保,一邊藉開發之手不停砍樹,讓台灣從北到南都有護樹的聲音。但比起其他轟轟烈烈的社會運動,護樹的努力與樹木的哀號顯得微弱。連一棵樹都容不下的城市,連一片林木都保護不了的土地,我們還能期待什麼呢?

阿潑

認得幾個字,上了幾年學,打了幾份工,寫了幾本書,出了多次國。認得了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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