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雞湯與意識形態》:記憶與遺忘的鬥爭,在日朝鮮人的世代創傷與和解
所謂意識形態都在合理化屠殺,現在的我們必須正視歷史,正視歷史不光是國與國之間的事,我們需要正視歷史這個悲劇,保守與進步派都需要接受公正的評價,各位,濟州島的春天終於到來。
2018年4月3日韓國總統文在寅於濟州四三事件70週年悼念儀式上的致詞,收進了日籍韓裔導演梁英姬於2021年完成的作品《雞湯與意識形態》(Soup and Ideology)中,成為這部紀錄片的註腳,而該片也是梁英姬首次將鏡頭從北韓轉向南韓,從父兄的經歷拉往母系的敘事。
擺脫家國父權陰影的家庭敘事
梁英姬於1964年,在日朝鮮人聚集的大阪生野區(昔稱「豬飼野」)出生。這區每四個居民中,就有一位在日朝鮮人,其中,有九成來自韓半島南部。戰後,這些「在日」儘管生活貧困,飽受歧視,但遠在海的彼岸的祖國一分為二,更令他們困擾:他們必須做選擇。
「日常生活總無法擺脫政治的綑綁」,梁英姬在《雞湯與意識形態》裡如此描述自己生長的社群,並提及父母因不滿南韓軍人掌政而心向北韓,不僅加入了「朝鮮人在日協會」,讓自己的孩子們接受北韓愛國教育,甚至響應北韓「榮歸祖國」的號召,將三個兒子都送到北韓生活;而母親康靜姬的家人亦遷移北韓,此後45年不斷金援至北韓家人,自身只能儉樸度日並賒欠金錢。
若看過梁英姬過往的作品,便會對這個「在日」家庭「心懷祖國」的一片痴心,感到違和,見他們因此自困的窘境,也抱持同情但心生疑問。梁英姬自身也很難理解,故其作品多以此為題,不論是2006年完成的紀錄片《親愛的平壤》,或是2012年執導的劇情片《應許之國,雙重人生》,對家人的選擇、北韓經歷與這一切發生的背景,皆有所描繪,也不忘質疑。
例如,《應許之國,雙重人生》敘述因罹患腦瘤得以返日就醫的長子,飽受監控,又在一道命令下必須回到北韓,只見他滿是恐懼又不得不從,深怕讓深信「祖國」的父親惹上麻煩。梁英姬透過長子僅有的台詞,表達出衝突,而作為觀眾的我,則是對於家國的「獨裁」及「父權」感到不適。
梁英姬的父親梁公善與大哥梁建五,皆於2009年去世。梁建五自是死在韓半島的土地上,而在日本斷氣的梁父,其骨灰則由妻子親自送至平壤安葬——因拍了《親愛的平壤》而引起北韓抗議的梁英姬,終生不准入境。梁家親人皆已不在身邊,只剩康靜姬與梁英姬母女二人在日本相依為命。
或因為如此,過往梁英姬鏡頭下由家國父權主導的家族敘事,得以轉向到女性身上,母女二人終於擺脫過往箝制在他們身上的父權枷鎖,不僅有講述自己的空間,甚至得到某種程度的理解與和解。將於今年台灣國際女性影展播映的《雞湯與意識形態》便是在這樣的條件下生成的作品。
「我都記得」——濟州四三事件的殺戮回憶
《雞湯與意識形態》約可分為兩個敘事軸,一是梁英姬自己從過去到現在的人生軌跡與想法,另一則是梁母康靜姬前半生的經歷,與失去丈夫的晚年紀錄。從紀錄片一開頭,梁母躺在病床上的敘述可知,其為濟州四三事件的見證者:1947年引爆事件的觀德亭大會、騎兵騎馬踩死孩子之時,她人就在現場,而後軍警對濟州人民無差別的射殺,她亦親眼見到。她的舅舅與表哥也都死在軍警的槍棍下。
「我都記得。」動完動脈瘤手術的梁母在病床上對著鏡頭滔滔不絕打撈回憶,說起18歲那年的恐怖見聞,語氣堅定表明自己記得這一切。
梁母康靜姬出生於大阪,父母則出身濟州島。當時朝鮮於日本殖民統治下,濟州島民無法在嚴苛的政策下生存,多人前往日本求生,康家亦是如此。1945年,美軍空襲大阪,城市遭到毀壞,康家父母便帶著15歲的康靜姬與其他孩子返回濟州島,而在此生活三年的康靜姬也有了婚約——未婚夫是從日本學醫歸來,準備繼承父親診所的金奉喜。
然而此時,為了反對南韓在美國軍管下逕行選舉,擁有獨立自主主張、亟欲擺脫強國介入的左派與知識分子為此組織起來,誓言反對。作為留日青年的金奉喜也是其中一員,並得到醫生父親的後援。未婚夫告知康靜姬此事之時,即是他們最後一次相見。
濟州島左派的行動,招來美韓共謀的強力鎮壓,凡距海岸線五公里遠、以漢挐山為中心的輻射區域,村民都被視為「赤匪」,遭到無差別射殺。在《雞湯與意識形態》中,梁英姬半透過康靜姬接受濟州四三研究所訪問時的敘述,半透過母親曾對自己訴說過的回憶,重建濟州四三事件的脈絡及梁母見過的地獄。這才知道,康靜姬曾嘗試上山協助補給,又怕未婚夫的反抗波及家人,18歲的她便帶著弟弟妹妹徒步走了30公里,涉險登上偷渡船,返回大阪,此後,濟州四三事件成為「紅色河流」的恐怖記憶,無法忘懷。
一鍋雞湯消融彼此的意識形態
另一條支線則是梁英姬自己的人生選擇與對母親的「再認識」——《雞湯與意識形態》前半部,梁英姬再次回顧父親的信仰與將三位哥哥送到北韓一事,並強調自己的無法理解與不能接受。
昔日記錄的影片中,尚有父親要求梁英姬不能嫁給日本人、外國人,只能嫁給朝鮮人的叮嚀,並有他哼唱〈濟州之歌〉的紀錄。但最終,梁英姬選擇嫁給小他12歲、出身日本長野的記者新井熏,儘管如此,梁母卻不介意,不僅用心準備了人蔘雞湯歡迎未來女婿的造訪,還顯露許久不見的歡喜笑容,並就著照片為他介紹在北韓的家人們,說他們過得多好。
梁英姬雖未表明未婚夫的意識形態,卻在旁白說他未置一詞,對於梁母的說法沒有提出批判與懷疑,反倒是感覺到親人不在身邊的梁母,有多麼寂寞,因此對她說:「雖然政治立場不同,在日本的我們三人,常一起吃飯、拍照吧。」這句話顯然是「雞湯與意識形態」這個片名的由來,而這句話也同樣回應了:不論梁家長期以來如何受制於意識形態,南北韓對立如何影響朝鮮人的生命選擇,日韓歷史糾葛如何存在於社會之中,但在此時此刻,光是餐桌上的一鍋雞湯,就可以化解無所謂的意識形態,留下的只有人與人之間素樸且真摯的交誼與情感。
儘管梁母不像丈夫如此固守國族性別壁壘,但凡見到女婿穿上韓服拍家庭照,套上圍裙獨自燉煮人蔘雞湯的樣子,仍不免會說:「你母親看到會怎麼說?」「這不能讓你母親看到。」
上個世代仍有上個世代無法拋棄的界線,但這個世代有上個世代所沒有的開放與包容,韓國總統文在寅於2017年光復日宣布:親北韓在日朝鮮人,可以自由前往南韓。梁英姬因此鼓勵母親回到濟州島看看,梁母只是笑笑未有明確的答覆,準備著人蔘雞湯的女婿便趁機追進:「對啊,明年一起去,我沒去過濟州島。」
不料,母女生命的兩條支線,因為這個「返回」,終能匯聚連結成一線。
從記憶到遺忘的殘酷歷史:對上個世代的理解與和解
也是同一年,為了籌辦70週年紀念活動,濟州四三研究所的研究員們來到大阪,紀錄事件見證者或遺屬的口述證言。康靜姬便對著研究員們侃侃而談當時的經歷與記憶,但彷彿是完成了自己的任務一般,訪談結束後,她失智症狀變得嚴重,接著被診斷出罹患阿茲海默症——此時的她認知失調,誤以為親人還在身邊,時常探問丈夫孩子人在哪裡。曾記得的都忘記,已失去的卻錯以為還在。
隔年,即是2018年,梁英姬與丈夫帶著母親重返故鄉,70年前只有茅草屋農田與海的島嶼,如今成為觀光勝地,本就逐漸失去記憶的康靜姬更是認不得昔日逃離之地,唯有女兒推著輪椅走過海邊道路,才默默流淚。她什麼都記不得了,連舅舅的名字也說不出來。
「她的記憶難以挖掘,」梁英姬在影片中說,阿茲海默症會抹除記憶與時間感,但又不免反問:「她是記不起來,還是不願意回憶呢?」
我突然發現自己對於母親、對於這座島跟這個國家,所知非常少。
2018年4月3日濟州四三事件悼念儀式當天,梁家母女帶著梁父的遺照出席了悼念活動——我意外發現,當日同在現場的我,座位距離他們一家並不遠——大半生都不認同南韓,喜歡哼唱北韓社會主義歌曲的康靜姬並不會唱大韓民國國歌,然而,在儀式上,始終低頭沈默的她卻跟著旁人一起唱起了國歌,像是真正的回到故鄉。
當她們一家人到了濟州四三研究所時,康靜姬面對所有的談話,都拒不開口,反倒是梁英姬本人不斷說話,聲淚俱下:「我這次來才知道這是多麼痛苦的事。」她談到自己母親逃離濟州島的事,「我以前會想,四三事件有這麼嚴重嗎?讓她這麼討厭南韓而支持北韓……我不知道她經歷了那些,是怎麼活下來的?」
過去對於父母的信仰與決定無法理解的梁英姬,在哭紅了鼻子的此刻,面對了過去的無知,同理了母親,彷若道歉。而坐著輪椅的梁母仍是沈默低頭,像是理解了女兒的理解,什麼都沒有說。沒有明言,卻有和解。
而後,她推著輪椅,帶著母親到失蹤者的紀念墓園,向母親報告其未婚夫的後續:未婚夫的弟弟拒絕登記逝去家人的姓名,也不願意立墓碑,他說自己受夠了,再也不願回憶,請大家不要再提,放過他吧。
「那是個悲傷的故事,」帶著帽子的梁母依然低頭不語,沒有任何反應,甚至打起了盹,梁英姬於是輕聲地對母親說: 「回想很痛苦,還是遺忘比較好吧。」但還是忍不住補充:「該負責的人,要記得。」
相較於此片一開始,梁母斬釘截鐵地說:「我都記得。」一直到得了阿茲海默症後的遺忘或是拒絕回想,甚至是踏上濟州島後的絕對沈默,似乎不得不老哏地把米蘭昆德拉那句「人類對抗權力的鬥爭,就是記憶與遺忘的鬥爭」搬出來談——本是記得的人不論自願或非自願地,會走向遺忘,或許梁母仍然記得,但踏上令她戰慄的故土,選擇迴避記憶,而其未婚夫的弟弟即使記憶鮮明,卻明確表明「不願回憶」、「不要再提」。
梁母與未婚夫的弟弟,實是當代回顧過往威權統治歷史時的兩個典型,這正是為何會有政治人物盧武鉉、文在寅、有濟州四三研究所、有小說家玄基榮,有濟州四三紀念和平公園,甚至有梁英姬這部紀錄片的原因,因為總要有人記得,而且要幫該負責的人記得,並提醒他們負責。
梁英姬過往的作品,多碰觸其家人的政治意識形態,談北韓的不仁與控制,而在父兄過世後,則透過《雞湯與意識形態》觸及南韓過去的罪惡與傷害、回到母系,透過年邁母親的失智,彰顯記憶的存在,而這自然也是另一種跨越意識形態的表現。當然,梁英姬雖探討濟州四三事件,但顯然無意與其他深究人類罪行的影片工作者一樣,把揭露這類大屠殺為重點,然而,《雞湯與意識形態中》作為紀錄片,作為藝術,仍是影片工作者對於此等暴行批判的貢獻與加註。
如同記錄赤柬暴行的導演潘禮德在著作中所言:
經過三十年,紅色高棉依然保持勝利:死者已矣,從地球表面被抹除了。紀念他們的石碑就是我們。但還有一個石碑:研究、了解和說明的工作。這不是可悲的追求;這是對抗淘汰的奮鬥。當然,這種工作無法讓死者復生。它並不尋找惡地或灰燼。當然它也不為我們帶來安歇、不會使我們柔軟。但它會將我們的人性、智慧和歷史還給我們。有時它甚至讓我們變得高貴。它使我們真正的活著。
※ 關於濟州四三事件,可詳見本文作者於轉角國際製作的專題:「濟州島之春,四三大屠殺的歷史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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