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面衣索匹亞
「試著拍下和平吧,那其實比拍攝苦難影像更難,卻是一個改變當今好戰世界的方法。」Don Mccullin說過的這句話,我一直記著。
衣索匹亞距離二十世紀的大饑荒已有點遙遠,百年來,卻仍擺脫不去貧窮的印象,「感謝西方媒體,」他們說,全世界對衣國的印象就是遍地找不到食物的難民、肚子水腫的乞兒、沙漠、與大國伸手要錢的可憐像。當地政府恨透了攝影機,恨透了外國媒體。
即使外媒已漸漸拍不到震撼的大規模飢荒畫面,愛滋、童妓、乾旱…以及這個非洲唯一未受西方殖民的國家,南方仍保血戰傳統的部落、傳說中的食人族以及渾身赤條條的男女,仍是很好的攝影、紀錄片題材。
朋友好心問我:「往衣索匹亞的航空有飛機餐嗎?要不要買食物帶上去吃?」我莞爾,想起一名嫁到衣國的女性諄諄提醒我,不要只看見衣國的落後,要多多書寫當地的進步……。
而我是帶著另一個任務前往的,希望記錄當地即將消失的生機。一座即將成為非洲最大的水庫,被衣國視為文明的象徵,卻即將斬斷重要河川,使下游部落失去農牧漁獵方式。全球許多專家與生態、人類學者擔憂此舉將導致野生物種、人種族群的滅亡,在擁有罕見原始文化生態及世界遺產的衣國,問題尤其嚴重與急迫。
然而衣國同時是言論自由、新聞自由極低的國度,已有太多記者因批評政府而身陷牢獄,傳統部落更是不知此事、也無法發聲的人。偶有反對者不小心被政府揪出,一個一個鋃鐺入獄,輿論遭受嚴厲撻伐,人心惶惶。即使是在外國媒體採訪時回應:「我不敢談論,談論這件事不好……」的人,也被政府找出,推入監牢。諸多外國媒體、NGO因報導此事遭受逮捕或遣返,當地政府也採取大規模鎮壓行動,國際組織告訴我,他們已不敢在內駐人。
我雖不願帶有預設立場前往,只希望親自深入當地,用眼睛、身體、文字、畫面,更細緻地呈現出南方各傳統部落與河流依存的方式,然而到了衣國,才知不論是首都或者南方,政府、人民對相機極高度的警覺,超乎想像。
比起檢查危險器具如刀械,官方人員對相機有更高的敏感與戒心。夥伴進出海關前後檢查將近一小時,請對方hand-check底片(不能受X光掃描),對方情緒激動時直接威脅:「不准囉嗦,否則我叫警察來!」在衣國進出銀行、電信公司、甚至超市等地,相機全不許攜帶入內,獵刀反而可(就掛在腰間,沒被攔截)。
不諱言,確實衣國髒亂的市街、乾燥的沙漠、誆騙觀光客的人民….令人印象深刻,但許多用餐者對食物的浪費尤甚於台灣,上餐後舔個幾口,剩下通通留桌上,早完全不屬於饑荒;耐人尋味的,卻是幾座指標飯店裡,時時和我們討糖果的服務生。路上仍見不少行乞者黏上身,司空見慣;令人匪夷所思的,卻是衣著整潔、言談拘謹的人,在短暫親切閒談後,十分客氣地問你身上有無價值物事,能否給他一點?──反覆上演。
即使處處遇騙徒、甚至被飛賊扒走數萬元,但令人心上更掛懷的,卻是那一雙雙的眼睛──我曾在柬埔寨見過類似的眼睛,一個封閉過後漸漸開放的國度,人們對相機還有點畏懼,加上明顯的猜疑與不信任的眼睛。
我想他們都膩了。
「不要拍照!」到處都聽得到這句話,加上當地人搖搖手指的皺眉表情。即使在市集旁拍攝一場足球賽,警察也前來要求交出照片、底片。一次夥伴拍攝街景,被經過的嘟嘟車司機下車用力投擲石塊,大聲咆嘯;夥伴只得佯稱自己沒有拍照,司機一愣,碎步前來伸手相握:「喔,好吧,我的朋友,我開玩笑的啦!」
然而在南方Omo傳統部落,攝影是他們依存的生活方式,藉此賺取小費。充滿奶油味的人們抓住你的相機,瘋狂推擠,不留一點情分,有人說這些不穿衣服、渾身牛糞與汙泥味的人們沒有情感:「已如沙漠植物一般」,爭奪如同文明世界裡我們說的肖像權。「波多!波多!(photo!photo!)」跳針一般,妳不按快門,他們瞬時垮下一張臉。
但,誰又真的生在文明世界?我們也看過蜂擁而入的外國觀光客,從冷氣車廂腳一蹬下車,喚部落居民們站成一排,選妃一般地說:「妳過來!」然後按下快門,給完錢快速揚長離去,奔往下一旅遊景點。其他已把大量首飾往自己身上戴、身上黏、身上壓,殷殷期盼的「落選者」,只能吃味地站到一旁。
究竟誰在掠食誰?對於在部落裡紮營過夜的我們,當地人感到狐疑,想著:「觀光客不都待一兩小時、拍拍照就走了?」酋長不斷往自己瓶裡倒酒,口中喃喃,像有苦難言一般,漸漸對我們訴說數年光陰裡部落的變化。有時我們將相機交給他們,他們會很興奮地狂按快門,拍下自己的族人。
相機,究竟會造成攝影者、被攝者之間的隔閡,抑或能適時成為溝通的橋樑?而在語言不通的國度,我們又如何能深入當地呢?又奈何,在受政府騷擾不已時?抵達衣索匹亞、肯亞邊境時,我們正處危險之中,一名肯亞人熟練地說:「底片給我,我幫你們載到奈洛比(肯亞首都),這一路上不會有警方攔截搜查,再幫你們空運回台灣。」他從邊境湖泊望著衣索匹亞方向:「那個國家,沒有自由!」語氣中帶著壓抑但激動不平的憤慨。
爾後,他從冷凍室車內拿下一份肯亞報紙,兩周以前的,像是準備好隨時將裡頭珍貴資料交給新聞工作者一般:「妳會需要的。」時常往返於首都與邊境緩衝區的他,看過太多不敢進入衣國的學者、研究者、國際記者。而我們當時危急且敏感的祕密身分,終於慢慢對其述說──多日無法信任任何人後的第一次。
時光倒回初入衣索匹亞之日。第一天,我們在當地人詫異的眼光下住了幾晚廉價旅館,聽隔壁夜夜笙歌後,搬進當地人家裡與索馬利亞裔同桌吃飯,看南蘇丹暴動的消息,方知國際NGO總受優渥保護、住高級旅館、坐高級轎車穿梭衣國各地。「那要怎麼走進真實民生?了解一個國家真正的問題?」一位已經離開NGO的工作者如此感到不齒地回憶著。衣國人對外國人的不信任,其來有自。
人道救援的價值意義何在?背後又蘊含了多少的迷思?衣國人看著中國人在當地造橋鋪路、看著義大利投資甘蔗田、看著英國開採油礦、看著土耳其帶來一叢叢叢棉花田……。他們對此又期待又懷疑,又興奮又憤怒。國家工程常因資金不足而停擺,朋友說:「我不怨政府,我也不期待政府,我期待上帝。」我們走在夜半凹凸不平滿是牛屎驢糞羊粒的公路,沒有路燈,黑得伸手不見五指──一根根粗大的路燈燈柱橫臥路旁,這條路,聽說好幾年前就該鋪平了。
他們憤怒國際傳達衣國的落後,渴望外界看見衣國的先進;同時卻又亟欲從外人身上搾乾所有利益,大搖大擺詐取十倍價格,不爽拉倒,公開搶奪你死我活狀態,此時連我們都覺得身上的刀具不再突兀了。矛盾的卻是,與此同時正有一大部分人,包含政府,絕對不惜任何代價,竭力維護國家榮譽。
同樣是小偷,偷當地人和偷外國人有絕對不同的罰則,後者嚴苛許多。「我們從小被教育,要尊敬外國人。」朋友說,罪犯被抓時,警察有權立即賞罪犯幾記大巴掌:「你讓我們國家蒙羞!」
衣國法律明文規定,不可拍攝乞討者;但四處都是乞討者,被攝者也成為乞討者之一。許多人擅長吸引你按下快門,隨後伸手立即討錢,被外國人戲稱「搶匪。」相當的文化其實在不少國家都普遍,但在衣國,更顯極致與矛盾。舉例來說,我們帶著相機,總須刻意避開警方,以免又是一陣盤查;但在乞討狀況出現時,站在警察旁邊,卻又可因他們舉起警棍幫忙驅趕乞討者,而暫時感到平和。
我想起我想起印度恆河,許多人想拍攝火葬場,但傳統宗教文化不允許;即使如此,仍有導遊支持觀光客暗度陳倉。「你要聰明點」,一位導遊誠實說,就假裝有時拍有時不拍──來到衣國,我居然再度聽見這句話。當地人與外國人的不信任愈形激烈,導遊扮演其中尷尬角色。
這是一個很適合訓練攝影者的地方。你學會快速抽換底片,在官方勢力、地方幫派前來威脅、盤查前,仔細掌握自己的籌碼。你也學會快、狠、準地獲取你要的畫面,因為一旦與主角的眼神對到,就無法按下快門了。否則,對方要不是追上來討錢,就是追上來打。
我想拍下衣索匹亞的另一面,但在不事先預知的自然狀態下,只有三成的機率能使雙方愉快,且不含任何矯揉做作。當我渴望拍下希望、拍下豐碩、拍下開懷大笑的衣索匹亞時,當當地人說:「拍我!拍我!」或靦腆地問:「可以幫我拍張照嗎?」而我試圖再一次信任他們,親切地回應並按下快門時,我錯了,十個有九個又是前來一陣討錢。
此後,每當有人詢問可否幫他拍照,我不得不先問及:「你之後會和我要錢嗎?」體認到自己信任感被磨耗的狀態,我有點扭捏;而如此直接的問句也讓他們愣住了,似乎有人從中知覺些什麼,有些難為情地點點頭,大方讓我拍照。如果是數位相機,隨後我會主動將顯影給他們看,「這些照片不是為了賣錢,如果你想要,我可以把照片寄給你。」我喜歡看他們的笑容,那之中,降低了多少不信任下的利益交換?
這些不信任令我想起,一位曾參與水庫興建計畫初期會議的當地人告訴過我:「我清楚聽見那些官員說,他們不需要保存南方部落,他們不需要一堆外國人到這裡按快門!」但隨後又尷尬地笑說,當地人非常渴望用個人影像換來鈔票、肥皂、衣服、藥品等物事,附帶一句:「他們很喜歡拿這些東西啦,但你特地帶來的話,他們又會有點不開心……。」
拍不拍照這件事,和衣索匹亞的自尊心息息相關,我們從中看見衣索匹亞執傲的另一面,不再貧窮的另一面,或者更加貪婪的另一面。如同水庫,擁戴的人們渴望水庫的完工成為衣國文明、強大的象徵,卻也逃不了缺乏資金致使工程延宕多年的事實,仍帶自卑。
我不禁想起,多年前,義大利詭異地解除了衣國的所有債務,卻又轉嫁到新的水庫中。「衣索匹亞是一個沒有時間觀的國家,」一間咖啡香瀰漫、幾名當地人擠在板凳的低矮咖啡茅房內,負責遷村的官員低聲說著。他承認所謂水庫即將帶來的巨大效益,是不經沙盤推演的模糊期望,但強大無比。他們將全盤希望寄託於此,執著相信水庫帶來的電力,不但能改變時常斷電斷線的衣國,甚至有多餘電力能賣給非洲的鄰國:「讓全世界都看見衣索匹亞的強盛!」
沉默之中,有多少希望,以及多少被掩蓋的聲音、不願被面對的事實?只希望自己能花一點時間慢慢接近,看見另一面的衣索匹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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