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差異的歧視,必要且合理?——談女子田徑選手塞曼亞爭議

聯合新聞網 陳子軒
2009年,賽曼亞在柏林世錦賽,奪下女子800公尺金牌。 圖/美聯社

過去一個星期,全球體壇的焦點都移向了她——卡斯特・塞曼亞(Caster Semenya)。

自從2009年8月,塞曼亞以1分54秒45在柏林世錦賽初試啼聲,奪下女子800公尺金牌以來,將近10年的時間,對於她的性別以及延伸的相關議題總是每隔一陣子就會進行再一輪的討論。從法律、公平競爭、性別、種族到人權,都是切入此議題的面向。

對DSD的歧視,必要且合理?

2010年開始,國際田徑總會(International Association of Athletics Federations,簡稱IAAF)開始提出對於女性參與賽事的睪固酮濃度的規範:若要參與女子賽事,必須將其濃度降至10nmol/L以下。塞曼亞接受此要求,並在2011大邱世界田徑賽以及2012年倫敦奧運排名第二,後來並因原金牌得主俄羅斯選手莎薇諾娃(Mariya Savinova)驗出禁藥而遞補金牌。

2015年,印度選手錢德(Dutee Chand)提出仲裁,國際運動仲裁法庭也做出錢德可參加女性賽事的判決,當年仲裁法庭並未採用IAAF的睪固酮標準,並要求IAAF需在2年後提出新的證據,再行研議睪固酮對女性運動員的影響。(可參見本人〈睜開雙眼才能看見多元:當運動場上不再非男即女〉一文)。

最近一輪的攻防,則是由於錢德判決期限已屆,IAAF在2018年4月頒布新令,參加400到1600公尺的女性運動員,必須在11月前,透過藥物將其睪固酮濃度降至原先標準的一半,也就是5nmol/L以下(99% 女性的睪固酮濃度為 0.12-1.79 nmol/L,至於塞曼亞則是可量測出相當於男性的7.7-29.4 nmol/L)。首當其衝的塞曼亞再與IAAF展開法律攻防,本輪國際運動仲裁法庭判決由IAAF勝訴,判決同意IAAF所擬之規定。

有趣的是,在國際運動仲裁法院的判決中指出:

對於性別發展差異者(Differences in Sexual Development, DSD)的歧視,是必要、合理以及符合比例原則的,藉此得以保障女性運動員的整體性。

所謂整體性或是公平,的確也是塞曼亞事件中討論的重點,尤其是國際運動仲裁法庭本輪判決的依據。但我們是否能以單一項目的生理數據,來判定性別、甚至公平競爭與否的標準?

錢德(中)2015年曾狀告國際運動仲裁法庭,爭取參賽女子田徑的機會。 圖/路透社

修改睪固酮濃度規定,女人變男人?

「飛魚」菲爾普斯(Michael Phelps)以其天生過人、且讓凡人稱羨的低乳酸分泌(常人的一半),這是否就讓他有了不公平的優勢?何以菲爾普斯的低乳酸是天賦,塞曼亞的睪固酮就成了詛咒?

若真要公平,是否要將所有會影響運動表現的生理數據控制在一定範圍內?200公分以上的巨人乾脆禁入籃球場?而且何以10nmol/L的睪固酮濃度在過去是女人,卻在新的規定下就變成了男人?

而塞曼亞天生過高的睪固酮如果真的那麼神,但女子800公尺世界紀錄也不是她所創的,甚至她個人最佳成績(1分54秒25)也僅能在女子800公尺歷史上排名第四而已。

「飛魚」菲爾普斯的低乳酸分泌令人稱羨。 圖/美聯社

所以,什麼叫公平?

畢竟,連國際運動仲裁法庭都承認了這的的確確是歧視,而且其實就是針對塞曼亞個人而來,畢竟以當今體壇而言,參加400到1600公尺的DSD頂尖運動員,且不斷帶給IAAF頭疼的就是她這麼一人。但是國際仲裁委員卻似乎只能雙手一攤地說:「很抱歉,我們就是歧視妳,但是這個(運動)世界還沒準備好迎接妳(們)。」

生理上,塞曼亞缺少了子宮與卵巢,而且有隱藏的睪丸,的確不是「正常的」女人,而屬「性別發展差異」的例子。但若根據世界衛生組織的說法,其實並無單一決定性的生物性因素可以判定其性別,性別是由基因、荷爾蒙濃度、以及解剖學理上才能認定。WHO也說明,儘管男人染色體通常是XY、女人是XX,但是也不乏XX的男人與XY的女人,甚至也有XXY或是XYY的差異型,而塞曼亞就是染色體為XY的女性。

所以,性別發展差異的定義方式以及人口的量,可能都要比我們想像的要來的複雜的多。根據《華盛頓郵報》2017年10月份的專題報導,若以單純的外觀生理性徵異常而言,每2000名新生兒當中,大概會有1名屬DSD,但是若以北美跨性別協會更廣泛的定義來論,包括染色體非單純的XX或XY在內等,全球DSD人口比例可能會達到1.7%。

生理上,塞曼亞缺少了子宮與卵巢,而且有隱藏的睪丸,屬「性別發展差異」的例子。 圖...

塞曼亞作為厭女與跨性別恐懼標的

所以,我們談塞曼亞,不只是因為這樣的對象,可能不是全世界70億人口當中的唯一個案,而是關乎可能一億DSD人口的運動權利。除了數量上的顯著之外,更因為塞曼亞的存在是如此顛覆當代競技運動的本質;她的受挫,可能不是因為她的性別發展差異、睪固酮或是染色體,而根本只是因為在這陽剛的場域中,她看起來不夠「女人」而已。

換言之,她正是厭女、種族主義、跨性別恐懼、恐同等等因素匯集於一身的標的,保守派巴不得她從未在地球上出現過,見她無不除之而後快。如果不是她這個「怪咖」,這個運動世界會是多麼簡單美好啊!

可惜的是,那樣的世界只是當代運動刻意無視現實,而一廂情願所想像出來的;畢竟,男女二元的嚴格分際是當代運動難以撼動的信仰。但這個世界多元發展的步伐,已經遠遠將當代運動組織拋落在後。

原本外界預期,塞曼亞在這個星期拿下IAAF鑽石聯盟杜哈站800公尺金牌、也是她在此項目的30連勝之後,會選擇離開這個戰場,不過28歲的她賽後卻表示,她的田徑生涯還沒結束,但她也不會用藥來改變那上帝賦予她的身體,這或許就表示著新一輪的法律攻防又將再起,或者她有什麼樣的戰略,我們尚不可知。但可以確定的是,「塞曼亞們」將不斷推進這個世界對於性別的理解。

「天生如此」(Born This Way),女神卡卡如是唱著,「塞曼亞們」不能以其天生的身體參加競賽,這樣的混亂並不是她們的錯,而是我們的世界還沒準備好、還未能為其擘劃出更適切的體制。

關於塞曼亞,國際體壇、運動社會學界已經討論10年了,一路走來,國際運動仲裁法庭判決儘管有不同的結果,但所引發的每一次討論,就是進步社會尋求共識的必經之路。

每一次的討論中,我們更清楚理解到,不論是生理性別或是性傾向,都是一道光譜,而非截然二分;即使那讓你困惑,但不能因為你在分類上的困難,而硬要將某些人置入特定分類中。

莫忘塞曼亞是運動員這個身分之前,她更是一個「人」。

在外界預計賽曼亞選擇離開這個戰場時,她表示,不會用藥來改變那上帝賦予她的身體。 ...

陳子軒

威斯康辛大學新聞與大眾傳播博士,國立體大教授,研究專長運動、流行文化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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