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異鄉生活:語言、家鄉味、挫折與鄉愁

聯合新聞網
圖/Emily

近年流行打工度假,留學或移民的台灣人也不少,就算沒出國,從其他縣市到台北工作的人甚多,在他鄉生活應該是很多台灣人的共同體驗。我到目前大概一半的人生都在異地生活,算是有一點資深的異鄉人。離鄉別井總有一些苦,但收獲也十分豐富。

言語通常是外國生活的第一個關卡。小時候我在適應能力很差的條件下移民,加上個性內向,社會化不足,即使用母語也不擅交際,在迷惑和無助中,獨自承受了巨大的衝擊。當時非常痛苦,事後回看卻也得到甚多。

移民之初英語聽力太弱,無論在路上、課堂或看電視,全程處於挫敗和焦慮的狀態。長時間的沉默,造就大量跟自己相處的時光。孤獨和徬徨十分折磨人,但嘴巴閉上的時候就是開始思考的時候,最能加速內心成長。

深刻體會過有口難言的人,通常會對別人的細微情緒更加敏感,更懂得想像別人沒說出口的話。

太多想要表達的感受,卻由於語言隔閡而無法傳達,直到有一天掌握到溝通的能力,例如終於學會新語言、學會運用書寫表達、或回到母語環境的時候,因壓抑而儲存的能量會爆發,讓人脫變得更勇敢和確定。就像練跑的運動員卸下綁腿沙包,終於能夠自由奔跑。我沒真正學過國語便繆然來台灣,也是因為曾經有過語言更不通的經驗作比較,相信即使有一點言語障礙,也必定能適應和生存。

家鄉味也是異鄉客的罩門。不只一次聽台灣人說,他們無法想像沒有台灣道地美食的生活。這是我無法體會的心情。台灣人對吃的熱衷常讓我開眼界。有幾次新聞事件提到小學生的營養午餐,和醫院、監獄的餐饍,平均水準高得叫我意外,而且似乎全民也把這種高水平視作當然。好像能夠吃魯肉飯、三杯雞是基本人權。

其實香港也有很多傳統美食,例如雲吞麵、牛腩河、燒臘、小吃和巧究的粵菜,特色和美味程度絕不遜於任何地方菜。但可能我從小接受西方食品,對廣東菜雖然喜愛也有感情,心癮卻遠遠比不上台灣人對台灣食品的情感依賴。我覺得台灣是個感情特別濃厚的華人社會,對親情和食物尤其明顯。

對家鄉食品沒有非吃不可的執著,讓我易於適應外地生活,不受思念和失落的煎熬,同時也無緣感受台灣人對家鄉菜的濃情,和吃到之後的無尚幸福感。

...

在異地受挫折、受委屈和適應不良的日子,會瘋狂想念故鄉,甚至非理性地覺得家鄉什麼都最好,新地方的人和事都爛透。移民之初我也有類似感受,會把生活的所有挫敗,歸因於新環境和當地人,出言抱怨甚至私下咒罵。後來漸漸成長,才明白當中有很多是幼稚的、情緒化的、不公平的遷怒。

客觀的想,自己來自的地方也並不完美,移民後的一切讓我收獲良多:環境、教育、護照、福利保障……若還一邊享受一邊抱怨,也太沒良心。曾經聽過一句話:「可以覺得自己的家鄉很好,但不要以為她是最好。」別讓驕傲矇上眼晴,才能看見他人的美,世界才會大。

幸好有過移民的經驗,後來再移居台灣,才能比較從容地接受文化衝擊的不適。而且我接觸過的每一個台灣人,沒有一個是不愛台灣的(即使嘴巴狂罵也源於在乎),讓我學著講話更加謹慎和尊重。到了別人的國度,像進入人家家裡,隨便批評就像批評別人的家居和家人一般失禮,而且會傷害對方的感情。這無論對自己在當地的處境,或對個人的修養也是負面的影嚮。

思鄉有時候不是真的想念故地,想念的其實是從前在熟悉環境中的自在、自信、被愛或安全的感覺。如果未能擁抱新環境,會讓人特別想抓緊舊時的一切。早年網路未盛行,很多華僑包括我,就是這樣貢獻了很多錢租錄影帶和買中文書刊。藉著從遠方舊地傳來的餘溫,像打點滴般療癒在異地的孤苦心靈。

久居外地回不了故鄉可能會很寂寞,但事實上常有機會回去,更有可能感到雙重的寂寞與失落。「人一走,茶就涼」是殘酷的現實。無論唸書時回香港放暑假,或後來偶爾回澳洲或香港探親,也會有一種既親切也陌生的感覺。

當發覺家鄉雖然有熟悉事物和親切的母語,卻不再有自己的工作崗位和日常生活的軌道,自己身分只是暫留過客。親友在我缺席的日子裡,各自過著他們的人生,城市的變遷也會有點難以辨認,隱然的格格不入會教人份外悵惘。

這也讓我思考,也許所謂的「鄉愁」,並不是對某地的愁思,而是對消失了的時空、過去了的情懷所感到的思念。鄉愁是永遠不能被慰解的一種精神,是對童年、青春或舊時光的懷念。這些東西即使回頭尋找一千次,也不可能復得。我們僅有的只有當下。

異國父母結合會生出混血兒,分別在幾個地方長居過的人,我覺得就像精神上的混血兒。(若是貓便是精神上的米克斯,呵。)對於我認真生活過的三個地方,也感到十分親切,卻又沒有一處是可以全然依傍故鄉。這是相當寂寞、無依和無解的感覺。只能跟自己說,也許活在世上大家也是過客,人間本就是異鄉。若必需定義一個家,有灌注感情、承擔責任的地方就是家,對我來說有我的貓的地方就是家。

Emily

70年代生於香港,80年代移民澳洲,90年代回流香港,2006年移居台...

推薦文章

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