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考放榜,是人生新階段,而非惡夢的開端

聯合新聞網
圖/本報系資料照片

高中畢業很多年之後,他們聊起歷來作過的惡夢,有些卻異常的相似:回到矮小的木製課桌椅前面,桌面上用立可白寫滿了流行歌詞、猥瑣的打油詩、對日韓偶像的傾慕、疑似小抄的公式……他們環目四周,熟悉的同學都已經畢業了,剩下陌生的學生坐在隔壁,各自低頭寫著考卷。你冷汗直冒,心跳加速,一題也不會寫。醒來發現是夢,吐了一口長氣。

這種疑似「創傷後壓力症候群」的惡夢並不罕見。去年在天下雜誌的調查中,台灣有43%的國中生感到高度壓力;成功大學的統計中發現,有三成的國中生有自殘抒壓的傾向;董事基金會的研究則是,17%的高中生有憂鬱情緒,須要專業協助;兒童福利聯盟的報告指出,42%的青少年因為課業壓力,無暇也無心力進行休閒活動。

有六成的國中生參加補習。他們早上六點起來,吃早餐,準備搭車,七點半到學校開始早自習,寫著小考考卷(雖然這是被教育部禁止的),上課,小考,上課,小考,傍晚在人潮洶湧的學區,吃著不甚美味的平價晚餐,等待著晚上的補習。回到家約莫已經十點了,洗個澡,準備隔天的小考直到深夜……

成人或許並沒有過得比較快樂。普遍的高工時,有時伴隨著高薪,有時沒有。記憶會篩濾痛苦,留下美好。年少時,跟狐群狗黨的廝混、稚嫩的戀與單戀、忙裡偷閒的天光,像是水泥裂縫中滋長的藤蔓。有時你會懷念那些堅韌的枝葉,但只要回想的更細緻些,想起那些在裂縫中的灰白時光,無所不在的高壓,我們就不想回到過去了。現在青少年的痛苦或許更為深層。很多學生已經在懵懵懂懂中發現:自己的痛苦與付出,得到了一些資格、一張張的入場券,這足以讓你成為:一樣不快樂的大人。

這是多麼絕望的發現!

考試與家族的共同體想像

研究中指出,台灣青少年壓力來源最高的是課業,其次則是父母期許。父母期許什麼呢?多半又是課業了。幼童時期,孩子從父母處獲得安全感與價值肯定,這樣的依賴關係,到了青少年階段依舊堅定。

教改之徒勞無功,不只是因為「由上而下」的思維模式,未能察覺到位居下層的學生感受。更是上層政府的背後,文化特質導致的社會需求。

國高中生自己會產出價值座標,判定同儕所處的位置。參考座標或許是運動明星,或許是演藝人員,絕少是考試菁英。在考試中銳不可擋,與其說是學生自我期許,泰半還是來自於家長的期盼。有時更像是家族榮譽才能的敗部復活/再度確認。考試帶來了公平的量化指標,明確的展現了努力與智力的差距,以至於那些無法用分數計量的才華品行可以略去不看,著重於開盅發獎的時刻感到喜悅或是失落,對兒女予以激賞或是責罵。學生的努力是因為「門風」,學生的智力是來自於「遺傳」。所謂「虎父無犬子」、「龍生龍、鳳生鳳」,真實的意義則是:因為我生養出了虎子虎女,所以我就是虎父虎媽。

藉由培育出第一志願的子女,家長得以反證出自己的管教與基因甚為優良。要是家長內心有著某種遺憾,成不了偉大事業,游不過浩瀚書海,那絕對是時也運也命也──別說我不行,我家的孩子不就考上了第一志願嗎?如果家長本來就卓然有成,那更能再度確認成功並非偶然,而是血脈相傳的卓越。

農業社會,家族是經濟共同體,家規往往比國法感受更為深遠。經濟型態變了,文化特質不會輕易轉變。以「家庭」或是「家族」為一個整體的計算單位,來衡定才華與榮譽,並非台灣所特有,中國大陸、日本韓國,皆是屢見不鮮。家庭儼然成為分配資源的機器、頒發獎章的禮台。逢年過節,家族大團圓的時刻,子女考試的成績、就業工作的概況、結婚對象的優劣,總是必不可少的話題。對沒那麼符合期待的晚輩來說,有時就像酷刑了。

我所要訴說的並非是切斷人與家庭的連結,我們也必須肯定家庭榮譽一體的正面意義:它鼓勵了我們對下一代的教育投資,讓成就不只是個人的。所謂光宗耀祖,成就是一家子以至於一條漫長血脈的。它提高了獎賞的能量,也增加了懲罰的威力。它督促了個體的社會性,也帶來了個體的喪失。增減之間,無論如何也無法輕易得出個人主義至上的結論。我所在乎的則是:判斷成敗的標準是否合理?是否過於短視近利?

升學早已不是階級流動唯一的路

當今之世,考試升學已經不是階級流動的必經之路了。資本主義下,階級奠基於財富,不過書念得好,錢賺得就多嗎?或許沒那麼單純。真正能夠賺大錢的路,恐非專業的提供,而是資本的操作。房地產、股票、期貨、商業經營,精其一,吃三代。而這些可不是十二年國教的重點,也不以大學入學為門檻。

專業能力的培養亦非只有學院一途,學徒、業務也是一條康莊大道。水電、木工、美容、烹飪……三五年間,學成出師,獨自營運甚至於財源廣進的所在多有。業務人員在辛勤之餘,往往也能獲得與業績對等的報酬。考試的成與不成,在社會經濟的法則下,對人生的影響已非絕對。

撇開財富積累不看,社會對知識份子的憧憬,或許也轉化成家庭對子女的期待。那麼我們必須解釋的是:為何基礎科學的科系分數,總是比不過應用科學?為何家長總是鼓勵優秀的子女選填醫學系、電機系、財金系、法律系,而非物理系、數學系、化學系、哲學系、戲劇系……難道對人類文明做出貢獻的學者,不是家族應該嚮往的指標嗎?

台灣出了一個李安,但家長好像不太希望子女成為李安,是因為風險嗎?恰恰相反的是:台灣人好像對風險有一種特殊的愛好,炒房炒股、牌局麻將、運彩樂透,滿天神佛,香火鼎盛只求一點靈通。何以到了子女身上,就經不起半點風險?要真是考試奇才也就罷了,若否,把壓力灌輸在無心或無力的子女身上,何嘗不是家庭疏離、子女憂鬱、成就依舊茫然的風險?

答案也不過是:一張等數十年才開獎的彩券,多少人買?

十八歲可以考上醫科,二十五歲可以當工程師、法官、證券分析師,放榜的時刻,幾乎確保了收入的豐厚與地位之難得,以及……在親友面前的優越態勢。學者、藝術家,或許得要等到中年過後,才能褒貶臧否了。至於業務匠人,發展優劣之間差異甚遠,更是難以直接驕其親友。

多元學習,終究還是始於家長視野的多元。自我實現的遺憾,到底還是只能靠成人自己活到老學到老的努力。如果說家庭榮譽一體,具有某種積極的意義,在我看來,不外乎是在孩子大考過後,歷劫歸來之際,體恤他們的辛勞、原諒他們的軟弱、包容他們的失敗。人生的路還很長,成與不成,血脈的優和劣,社會成就的高跟低,比不上一顆體察人類幽微痛苦之心──而這是我所能想到的,家庭所能守護的最珍貴的資產。

溫朗東

我抗拒時論者的品牌化——為了凝聚特定受眾,而專於擺弄某種姿態,專談論某...

推薦文章

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