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學到底有什麼用?
商業周刊刊了一篇翻譯文章〈誰說哲學無用!〉,因為沒付錢所以只能讀第一頁,所幸原文很容易找到。這篇文章的作者是彼得辛格(Peter Singer),全世界最知名的哲學家之一。他的書「動物解放」有十幾種語言的譯本,可能是全世界關心動物權議題的人最常參考的讀物之一。
美國的大學生當中,選讀人文科系的人數比例越來越少,身為哲學教授,辛格自然為哲學系說話,舉出瑞士智庫哥利布杜威勒研究所 (GDI,Gottlieb Duttweiler Institute)的調查,在「二○一三年全球百大思想領袖」列表中,前五名就有四位哲學家,分別是哈伯瑪斯(Jurgen Habermas)、齊澤克(Slavoj Žižek)、丹奈特(Daniel Dennett),以及辛格自己。1
若GDI的報告公允,哲學領域能在全球前五大思想家中名列四位,確實很了不起。但站在向一般人介紹哲學教育的討論脈絡裡,辛格提出這個證據想要證明哲學的價值,似乎不太實際。我們在討論的,應該是大學的哲學訓練能對普遍而言的學生帶來什麼好處,不是嗎?任何有常識的大學科系都不會標榜自己的專業是「培養國際聞名思想家」,因為那不是一般人生涯規劃的可能內容。
「無用是大用」是逃避問題
問「所以呢?哲學能對學生帶來什麼用處?」可能引來一些鄙夷的眼光。對一些人來說,這是很庸俗的問題,他們會說,學術和教育的價值不在能賺多少錢、能有多少效益,而哲學在市場上的無能,反而顯示了它的超脫世俗。
我不同意這種「無用是為大用」的辯護論點。當然,不管是哲學、社會學或者文學,對於該學科熱愛者來說,它們都具備某些「內在價值」,例如追求真理、 找出更嚴謹、漂亮的分析或詮釋等。然而,這些內在價值通常具備一個特色:那些本來就對該學科沒興趣的人,八成也對它無感。若這些內在價值無法轉化成人人都能使用的好處,那麼愛好者將難以說明,為什麼它們足以構成理由,讓大家去在乎這些學科。
另一方面,這種「無用是為大用」的辯護論點,也與我接受的哲學訓練相反。我們一般來說要求學生把話說清楚,而不是把話說得高深卻模糊。大部分的學科都會同意把話說清楚和建構嚴謹的論證是有用的能力,不過,在哲學系之外,很少有科系會為了訓練這兩種能力找來大量抽象概念折磨學生。
哲學與GRE
清楚表達和嚴謹論證的訓練有什麼用呢?它的其中一個效果,是為學哲學的學生帶來煩人形象。如果你有朋友正在念大學哲學系,或許你會發現他在談話中向你確認詞意的次數變多了,有時候甚至會要求你「定義」剛剛使用的概念。不用擔心,當你的哲學系朋友發現他的朋友逐漸減少之後,很快就會開始精進各種不那麼露骨的討論技巧。
許多問題的存在其實是源自於定義的模糊或混淆。例如,如果「『沒收』手機」會有問題,那麼「『代為保管』手機」為什麼就不會有問題呢?哲學系學生在各種抽象思考的折磨下學到清晰定義的重要,也學到釐清定義的種種技能和習慣,這讓他們在需要明確思考的場合表現得比別人更好,例如GRE測驗(Graduate Record Examinations)。
美國的大部分研究所要求學生提供GRE測驗的成績作為入學參考,所以如果你有朋友要去那些地方留學,他可能就會去補GRE。對於臺灣人來說,GRE是英文測驗,那是因為我們英文不好,對於美國人來說, GRE 其實是理解、思考和表達能力測驗,它的分數反映的是人辨別概念、數學推理和論證建構的能力。要求考生提供GRE成績作為參考,代表這些能力受到研究所重視。
考研究所跟哲學有什麼關係呢?GRE主辦單位統計,若我們依照考生預計要報考的研究所種類將他們分類,「為了進入哲學研究所而報考GRE的考生」擁有最高的GRE平均總分:過去十幾年來,他們在「Verbal Reasoning」和「Analytical Writing」項目通常是平均分數的第一名,而在「Quantitative Reasoning」裡則在社會科系當中僅次於財經。(當然,成績紀錄的資訊每年都會更新,但是大致上排名是差不多的,你可以用「gre scores by intended graduate major」這組關鍵字 Google 到目前最新資訊)
想念哲學研究所的學生平均而言有最高的GRE分數,這對於想去美國拿哲學博士的人來說不是好消息,因為這意味著他們必須非常努力,才不會在GRE這一關就被刷掉。但這個現象卻讓我們有理由相信哲學思考和GRE的測驗標的——辨別概念、數學推理和論證建構能力——之間的正相關。2
哲學養成更好的思考
當然,相關性不表示因果關係。但目前而言,若要解釋上述現象,我們的選擇似乎不多:
- 哲學思考有助於增強這些能力。
- 不知怎地,想念哲學研究所的人這些能力都很強,而且這並不是哲學思考導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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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學不是我的強項,但若要說哲學思考有助於提昇辨別概念、建構論證的能力,卻很符合我的成長經驗。我的抽象思維和論述能力進步最快的時候,剛好就是進入中正哲學系之後。哲學系關於辨別概念和建構論證的思考訓練,讓我能在龐雜的討論中較快掌握重點,並轉化成令人更容易理解的分析。
另一個相關的現象,發生在三千位英國學童身上。衛報報導3,這些小孩參加了「兒童哲學」的課程計畫,這個計畫為期一年,由特別訓練的講師帶領他們討論。講師協助學生區分處理各種問題和論證的方法,再讓學生探討例如「工作場合是否該允許公開穿戴宗教象徵?」「剝奪別人的自由是可以的嗎?什麼情況下可以?」等問題。研究報告指出,參與這些課程的學童,在其他數學和語文的課程上,表現都變好了。另一個有趣的結果是,來自弱勢家庭的學生在參與這些課程後,進步的速度比其他同學還要快。
(作者補充:然而,在2021年的更完整研究,並看不出有這樣的結果,詳情請見這裡。)
參與上述成果評估的杜倫大學教育學教授葛拉德(Stephen Gorard)表示,目前他們還不確定為什麼哲學討論的課程會讓數學能力變好,但認為這類在一般小學裡還不普及的討論課程同時也能讓學生覺得上學更有趣。
葛拉德強調,必須等待進一步研究成功複製這些學習成果,才能有更確定的結論,並且現階段的現象也不足以判斷哲學討論是否能促成長期的能力培養效果。 此外,我認為我們可能也必須注意,即便這些學生因為哲學討論課程而表現得更好,這也不見得是來自於他們接觸了哲學家的理論,例如,也有可能是因為討論課讓他們更習慣發言和討論,並且對於思考變得更有自信,這些特質都可能讓學童有更好的機會提昇自我。
重現古希臘的街頭
不管是思考、辯論還是邏輯,都是哲學這門古老學科到了現代依然注重的訓練,在實施這些訓練時,我們當然不見得要沿用經典的哲學題目,但即便討論的是 「可不可以不穿制服上學?」這種「小問題」,只要參與的多方秉持耐心、好奇,並且依循相關的邏輯和討論規則,那麼他們表現出來的思考和討論習性,也和哲學家相差不遠。
2008年時我大學四年級,為了好玩和分享,開始和同學們在宜蘭、嘉義等地舉辦哲學講座和營隊。持續了幾年之後,我發現我們試圖複製的,就是這些依循邏輯來進行哲學討論的體驗:大家帶著自己關心的問題前來,並在活動當中遇見願意耐心協助討論和釐清的其他人。這讓我自己也體驗了哲學在現代的不同面貌:在學院和一線期刊裡,學者討論非常複雜和抽象的哲學問題,然而,你不需要有龐大的知識背景和嚴謹的技術訓練,也能和其他有共同興趣的人,用哲學的方式討論問題。
在大學的時候我讀過幾篇柏拉圖的《對話錄》,書中人物仔細釐清概念和討論問題的態度每每令我感動。後來我在實體活動和網路上推動哲學普及,發現若能維持恰當的態度、方法和氣氛,要製造和那些遠古的「名場面」一樣好的討論,也是可能的。
確實有一些哲學討論,幾乎只對於那些對哲學有興趣的人有意義,這長久以來讓哲學在社會上有種脫 ㄇㄟˊ 俗 ㄩㄥˋ 的形象,然而癥結在於,哲學思考的技巧不只可以用在哲學上面。經過哲學訓練,或許你會因為使用哲學思考的工具去處理非常抽象和複雜的概念而成為哲學家,但更可能發生的事情是:你使用同樣的工具去處理日常對話,並成為良好的溝通者。
哈伯瑪斯常以社會學家身份出名,不過該報告和辛格都認為他也可以被視為哲學家。
[2].當然,這並不代表哲學思考對臺灣人的GRE會有一樣的幫助,如果你想考好GRE,首要之務應該是念英文。
[3].“Philosophical discussions boost pupils' maths and literacy progress, study finds” The Guardi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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