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起來、走出去?我寧願彎腰改變這塊土地

聯合新聞網 劉揚銘
圖/ James (CC BY-SA 2.0)

自從中國經濟起飛,台灣持續疲軟不振,社會上就出現一股「稱讚中國年輕人競爭力,反省台灣年輕人軟弱無力」的強力論述。我們常聽到的「狼性勝過小確幸」,「陸生努力念書、台生上課吃便當」等等各種故事都是範例,幾年以來,叫台灣人多去中國開眼界的有,強調不要待在島嶼要勇於走出世界的也有。

常常某個名人到了中國的商場,看到對岸商業規模快速成長、產業蓬勃發展、年輕人企圖心強烈、賺取的財富大幅增加,然後「驚覺」台灣死氣沉沉,於是趕快勸我們趕快「站起來、走出去,跟世界競爭」,不要「眼光只看自己的肚臍眼」。可是為什麼許多人如此苦口婆心,很多年輕人還是不想走出去?

第一個謬誤:用結果論評斷外國本國,沒考慮制度面

回想起來,這種「別國年輕人比較強,我們早就追不上」的威脅恐嚇,也不是什麼新鮮事。年輕人從小都是被嚇大的,記憶力好的人大概記得8、9年前這類論述的主流是「台灣人要輸韓國了!」30年前是說美國人從小都怎樣怎樣,怪不得我們比不上……在台灣,從來不缺反省下一輩的故事給我們聽。

然而這種「外國強、台灣軟」的論述,常常都只是沒考慮制度與環境因素,成敗論英雄的結果論。當你看到一個人很成功、賺很多錢,靠的是他自己的能力嗎?錯,還有很大的因素叫做環境與制度(葛拉威爾在《異數》裡面解釋過了)。中國正處於快速發展的時期,市場成長快,當然機會多、能成就大量財富,在這樣環境下的年輕人,養成對物質與地位貪婪的「狼性」也沒什麼好稀奇的。

假設今天直接把台灣和中國30歲以下的年輕人交換居住地,台灣就會充滿狼性,中國就會流行小確幸嗎?別鬧了吧!不考慮制度因素,只會說你看人家賺了好多錢好厲害,你做不到就是輸了,是太天真的看法。

第二個問題:用舊觀念評斷新世代,是一種落伍

接下來你會問,既然兩邊環境不同,年輕人還不趕快到大市場上拚搏、贏取成就,偏偏要留在鬼島當魯蛇,不就是沒競爭力的象徵?打個比方吧,你會用數學成績來評斷一個立志成為漫畫家的小孩夠不夠格嗎?

張鐵志用「後物質主義」來形容台灣這一代的年輕人──我們更重視自主性、自我表達和價值觀的實現,物質滿足已經不是追求的重點了。立志縱橫商場賺大錢的年輕人,還用等你苦口婆心勸諫嗎?早就去中國廝殺好幾輪了,而不想出走的人問題不在競爭力,而是志向的差異。

我35歲的朋友中,在香港、新加坡、北京歷練了一輪,還是決定回台灣闖的不在少數,即使年薪從幾百萬砍半又砍半,為的是家人孩子,也相信就算待在這裡,憑自己能力也能闖出一番天地。25歲的朋友中,有人申請上了英國研究所最後不去念,為的是「如果不在台灣過日子,怎麼創造適合這裡的社會企業?知識哪裡都可以學,何必出國?」20歲的大學生朋友中,比起拚經濟賺大錢,很多人更想拚生活、為自己的目標前進就夠。

台灣社會早就走過經濟起飛的年代,產業也必須轉型。年輕人已經從馬斯洛的需求金字塔往上爬,從物質主義轉向自我實現(無論是因為日子已經過得夠好,不需再追求什麼,或者反正薪水也看不到未來,完成個人目標還更有意義),詭異的是許多人還在用金字塔的下層來要求新一代,不斷把想站在巨人肩膀上的他們扯下來,質疑他們為何不願意當那個站在底下的舊巨人?以致於兩邊沒有共同的語言可以對話。

我們不會在飛彈時代要求士兵一定要刺刀衝鋒,也不會用達文西的古典標準來評斷後現代藝術,但還在用加工出口時代的理想衡量創意創新人才。用舊觀念評斷新社會,是一種落伍。

第三個反擊:不出去是沒自信?留在台灣更有挑戰性

都愛說台灣是鬼島,那幹嘛還不出去?「年輕人你們怕什麼呢?為何不去跟世界競爭?」的質疑聽到耳朵都要長繭。許多以國際觀自許的人,也只不過是當台灣社會改變,就趕快找另一個舒適圈躲進去而已。

講到影視廣告創意產業,台灣市場小、競爭激烈、費用低落,如果你選對時機走進中國,不用太厲害的創新也能靠以前的老把戲賺一票;講到製造業,當台灣勞力成本上升,趕快找個低薪國家投資設廠也很合理。夢想著那個大市場,期望自己看準浪潮、站上浪頭就能被帶得很遠,這種思維不是不能理解。

然而,選擇不出走的年輕人難道怕競爭嗎?正好相反。寧願留在這個地方,環境不好也不在乎,是因為我們認為自己有能力改變,不用跳到一個環境好的地方跟上大浪。我們不在乎在爛隊打球,我們相信自己能把球隊變好,不用抱明星球員的大腿拿冠軍(還呼朋引伴叫大家都報隊一起打,連霸多爽),自己的國家可以自己救。

衝浪客當然可以說我找個大浪衝得好快自己好厲害,覺得旁邊在玩海泳的朋友速度實在太慢。不過與其站起來、走出去,還有一群人情願彎下腰,改變這塊土地。

第四個質疑:出走世界,又為鄉土貢獻了什麼?

最好別低估新一代的年輕人實現理想的蠢勁。

有個叫唐青的女孩開了古物商行,聽到哪裡有壞掉的家具就去撿回來,修好之後義賣所得拿來做公益,鼓勵珍惜資源也幫助弱勢孩子。有個叫「剩食傳說」的團隊正在蒐集餐廳、家庭冰箱裡吃不玩的食材,做料理給遊民吃。還有個小事生活公司,因為看到台灣每年1000公噸的塑膠牙刷垃圾蔓延覺得心痛,搜遍全世界終於找到環保竹牙刷慢慢推廣。

在這個把砍樹裝冷氣當做先進象徵,毀滅古蹟當成都市更新、提高土地價值的城市裡,有個女孩把反迫遷、護樹、關懷遊民的經驗寫進小說,成了一本華麗有趣又諷刺辛酸的《少女忽必烈》。在要你厲害就去中國、留在台灣有什麼搞頭的影視產業,幾個25歲的年輕人覺得這沒道理,就自己集資拍了部電影《時下暴力》,正打算用鄉民的力量讓它上映。在這個沒有夢想的台灣,有人願意留在這裡改變社會、實現理想,做不到的人就別多嘴什麼了。

你當然可以放眼世界去競爭、追求財富、地位、科技、用資本市場的金融力量取得成就、成為商業雜誌的封面;我也可以眼光盯著腳下的土地,做一些自己覺得有意義、不一定生存得下去、現在很小以後卻未必的理想,試著串連大家的力量一點一滴改變。走後面這條路要面臨的挑戰並不會少過前者,而且還得抵擋「鬼島魯蛇自甘落後」的批判,只不過當大家都放眼世界、走出鬼島的時候,誰來改變台灣?

劉揚銘

大學念經濟,曾在商管雜誌當編輯,離職成為獨立工作者後,更常思考工作與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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