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身失格:五體不滿足就不配擁有情慾?
乙武洋匡在日前坦承,與五女維持數年的婚外情。曾經出版並改編電影《五體不滿足》的作者本人,成為鄉民調侃的對象。
事件同樣被台灣網友轉貼討論,宅神朱學恆甚至說「讓人重新思考男人到底需要什麼才能讓女人愛上」,留言中除透露對婚外情的不齒以外,也對他曾經的勵志老師形象感到失望。這樣譁眾取寵而政治錯誤的言論,除了反映對身障者的處境欠缺反思,更揭露了當代社會對於「完整身體」的想像及其侷限。
▎殘缺之人=壞身體
我們的身體不只是由血肉組成,身體同時也是社會的產物,由文化與論述共同構築而成;而殘缺的身體,則往往被視為一種帶有瑕疵而不全的狀態。
對當代社會而言,身體(body)是自我(self)的一種實踐形式,藉由打造身體展示自我與認同。也於是,肉身面臨的種種限制或障礙,便表示了自我的無法掌控,也就是當代崇尚健美而厭惡肥胖的邏輯,贅肉代表的不只是一種身型,更是一種道德上的墮落,代表懶惰、失控、無法自律的人格。而工業資本主義更強調每一具身體,都是生產用的工具,需要富有生產力才是一個得宜的正常人。
身障者在這樣的脈絡下,便展現了各種「無能」與「無力」——不能完全掌控自己的身體狀況,時常需要倚靠他人的協助,也無力從事有效率的勞動生產——障礙於是成為一種污名,如社會學家高夫曼所說,身障被視為一種「有缺陷的個人特質(faulty personhood)」。
這些與眾不同的肉身,便意味著一種「不完整」,身障者被想像為一個不全的人,喪失了一個「正常人」該有的功能,比如慾望、比如做愛――這些事並不是他們不能或是不需要,而是當我們把「直立人」(註)的邏輯套用在他們身上時,那些殘疾的部分,便因為不適用而被跳過刪除,被建構為一具無欲無求的軀體。
抱殘守缺不只是一種生理的特徵,更被視為一種瑕疵的、負面的、不良的道德狀態,當朱學恆所說的「沒有腿也能劈腿,沒有手也能把妹」,即是隱涵「身障者的次人一等」,身心健全者才值得稱讚,而直立人所有的事物,對他們來說都是不配且不應得的。
所以身障者往往需要用更多的德性,譬如要非常善良、在面對苦難時異常勇敢、或是在逆境中保持陽光正向,才能證成自己是道德上的及格者,藉此不足殘缺的某個部位,補足一個「好身體」、成為一個「好的人」。
唯有通過表現優異的認證,才足以享有「一般人」不費吹灰之力得到的生活。我們對「他得到的都是賺到的」說法並不陌生,卻絲毫沒有想過,平常竊取身障者便宜的就是我們。
▎下流的性=壞的性
同時,乙武洋匡「被崩壞」的更根本原因,則是因為他的性的不純,他在婚姻外的雜交與不倫。
性並不是種單純的禁忌,但是我們卻反對性的千百種姿態,只有符合特定標準的性可以被許可,像是屬於健康人的性、婚姻內的性、一夫一妻的性、固定性伴侶的性、無關金錢交易的性,以上都是被類屬為「乾淨的性」;而相對於以上的性實踐――殘疾的性、婚外的性、同性戀的性、濫交的性、買賣的性――都是屬於被沾染了、不容談論的骯髒的性。
所以「我們」眼中的身障者,都要無性無欲,才會是純潔善良,因為性的骯髒、或是骯髒的性,都會貶低他們的德性,而淪為「一般人」――但為什麼身障者,就不能也是「一般人」?一樣有慾求、有偏差,在性上獲得滿足?
但也必須同時指出,「身障者與我們一樣平凡」的聲稱,恐怕也只會流於另一種自我感覺良好,但是那個「我們」卻也依然劃隔了另一群的他者,甚至是去脈絡地拒認差異;身障者仍需要時時抵抗現實社會中的不友善,從搭公車到吃飯,從約炮到戀愛,這些額外成本,都證明了身障者和四肢健全的人,從來沒有站在同樣的起跑點過。
這也是為什麼「手天使」是如此重要也需要被提倡。手天使是一群提供重度身障者的性義工,替他們免費提供打手槍的服務(若是收費將成為性交易而被當前的法律給限制),就是在正視性的污名與身障者的需求,身體的障礙並不阻撓他們去慾望與被慾望,每個人都該有享受性的權利。
在這個時代,擁有一個相異於主流的肉身,是件十足麻煩的事情:同性戀需要不約炮又專情終一,才能獲有結婚的特別權力;女人需要無欲而且幼稚去性,才能實踐三從四德的本分;身障者則要盡力成為標榜楷模,面對困頓還要力爭上游;拉K的人更不值得從八仙傷難中被救活,因為吸毒就是條活該沒藥救的爛命――這些不一樣的身體彷彿重重疊疊的影子,都在透露只有「主流」被視為一種無瑕的完人存在――一個健康無病無痛的年輕異性戀男人。
最後,想要摘引漸凍人社企家胡庭碩在朱學恆發言後的回應:「無論你肢體感官的功能如何,無論你是高矮胖瘦,無論你的性別與性向,無論你的外貌品味是否同於主流,你,一直都就是一個完整的人。能夠去愛,也值得被愛;有機會享受成功的喜悅,也可能因為失敗而覺得難過;你可以用盡一切的資源、手段、智識去追求你的夢想,也可能感到力不從心而垂頭喪氣;你或許能被接納,你也可能被拋棄,親愛的,因為你是一個完完整整的人,本來就會體會到一個完完整整的人的一切感受。」
身障者當然能有情有欲,當然可以實踐自己的各種性嘗試,即使是不倫戀、婚外情,也都不應被視為污點或失誤。社會無需再為身障者造設一個又一個勵志敘事,把他們的慾望或是性當作一則獵奇的傳說,而是需要看見更多如乙武洋匡所處的真實處境,關於身障者的喜怒嗔癡,進而在實質上共同營造一個各種相異肉身,都能安存的所在。
註ㄧ:「直立人」是以相對為身障者的稱呼,而不將身體的限制作為一種不良或是異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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