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金慶/海德格:語言如何召喚存在
有人說海德格(Martin Heidegger)是二十世紀之後歐陸哲學影響力最大的哲學家,許多當代重要思潮如存在主義、詮釋學轉向與後現代思潮都和他密切相關。
今天想跟大家分享的,是海德格的語言哲學。海德格關於語言哲學的論述大多收錄在他五十年代的著作《走向語言之途》(On the way to language),這部著作使用文字的方式相當玄奧,有人喜歡它的詩意,也有人認為它是不負責任的胡言亂語,而在這篇文章中,會向大家展示海德格論述中具有說服力的地方。
要理解海德格的語言哲學,首先要抓住一條基本原則——「語言召喚存在」,這是海德格語言哲學的重要綱領。
「語言召喚存在」聽起來像巫術,彷彿是藉著語言朝著天地萬物下咒,就能召喚出存在。如此一來,「語言召喚存在」,會是相當違背我們日常直覺的主張。因為只是更改事物的名稱,直覺上並不會更改事物的性質,也就是說,我們沒辦法純粹藉由更改命名,改變或召喚出新的存在性質。
但是,現在讓我們假想一種情境:我們一道造訪一個屋子,我是一個房屋仲介,而你是一個正要添置房產的買家,我想我會跟你聊聊關於這棟房子的屋齡、地段、相關預期的商機和未來增值的可能性。屋齡、地段、商機,都是這個情境下必須認真以對的存在(Being),這個存在是我們雙方在當下情境中必須嚴肅以對的。
再來,讓我們假想另一種情境,變換對於這棟建築物的存在設定(the set up of Being):我們一道造訪一個屋子,我是一個教授現代美學或力學的老師,而你是學生,由於我們的課程是關於建築美學或力學,在這趟實地考察中,我可能跟你談談這棟建築的建築風格究竟屬於現代主義或後現代主義的美學,或者討論建築物的力學結構。在這樣的情境中,如果學生舉手發問屋子的屋齡、地段、商機是不合時宜的,因為在這個情境的基本設定中,屋齡、地段、商機是被隱去的存在,美學和力學才是需要嚴肅以對的設定。
從上述的舉例,回到海德格思考的存在問題,我們發現,對於什麼是存在,答案端賴我們身處的情境(situation)而定,而情境之間差別的關鍵,又在於我們正在使用的是何種語言。如同日常生活中所說的「術語」和「業界」,每個業界都有專用的語言,也就是所謂的術語,藉由學習專業語言,我們逐漸進入該業界的視域(horizon)。
海德格認為,在我們的生活世界中,每一種具有特定效果的語言使用方式,都像咒語般自然召喚出特定的思想與行動,並以此建立特殊視角的實踐,效果猶如進入某個特殊結界一般。此中的道理無它,作為一個生活實踐的行動者,我們是情境下的行動者,而唯有行動情境展開,我們才得以走入其中,理解並看見特定的存在,而開始行動。
真理既遮蔽又開顯
綜上所述,對海德格而言,當人使用特定語言,常常也同時提煉了特定的存在經驗,也就是說,特定的語言為我們設定了有所看、有所不看的前提,並構建出不同的真理經驗。因此,在海德格的語言哲學中,除了「語言召喚存在」這個說法外,還有另一個更為有名的說法——「真理既遮蔽又開顯」。
對海德格而言,日常生活中,真理是有情境的;在日常生活中真正起作用的真理,就像舞台上的聚光燈效應,導引我們對於事物有所看、有所不看,甚至必須強調,我們正是通過有所不看的方式,才讓我們的知覺聚焦於特定的存在設定上。如同剛才所舉的例子,你不會選擇在房屋買賣的過程中向客戶大談美學風格,同樣的,也不會不合時宜的在建築學或美學課程上,向老師舉手發問關於地段、商機的問題。
將存在、語言和情境看作是不可分割的整體,看似是一個平凡無奇的常識,然而在很多的時候,決定哲學思想轉向的關鍵,就是這樣簡單卻深刻的突破。往往一點點思想上的轉向,卻掃蕩了許多現代社會的迷思。比方說,科學語言就是一種特殊的視角,既然科學語言是一種特殊視角的專業語言,那麼就有必要考慮科學語言在不同領域的使用是否適合的問題。
小心科學!
值得一提的是,海德格在五十年代發展的語言哲學,背後有一個重要關懷是牽制在西方文化逐漸稱霸的科學語言。這裡先說明一點,本文並非要否定科學語言,而是要提醒大家,當代的討論與思考是如何受到科學語言影響,以及如此影響的後果。
歷經兩次世界大戰,西方在五十年代開始積極重建現代世界,原先用於戰爭的科學和軍工業,在和平時期逐步轉入民生工業、開發資本社會。在這樣一個急速轉向的時代,科學與科技的思維和國家開發的結合脫離了人文思想的反應速度,而成為具有主導性的文化霸權。你們可以將之作為文化史來理解,但必須強調的是,這個時期的文化發展,至今仍深深影響著當代的世界觀,當前許多主流觀念都是從那個時代成形。或許可以這樣說,歐陸哲學不一定帶給我們更對的意見,但有時歐陸哲學卻帶來值得斟酌的思想角度與觀點。
海德格為什麼如此在意科學或技術語言的過當使用?從前述談論他的語言哲學觀點時,我們就強調過,海德格認為每一種語言的使用都有一定合法使用的範圍,也就是說任何語言的使用都要注意它的意義有效範圍,而這個合法範圍是有條件性的,因此,倘若某種語言脫離其有效範圍,在大眾使用上變成一種無條件的存在時,就是需要留意的時刻了。
例如,在現代世界的社會運作中,人們經常過於推崇數據和計算的結果,從科學研發到商業市場,甚至到了教育政策,有時會走到對於計算走火入魔的境界。因為數據化的計算總給人客觀中立的表象,因此統計容易成為作出決策的優先依據,卻遺忘了在不同的情境中,許多計量化的行為並不適宜作為主導實踐的恰當條件。
這並非是說計量化或數學化原則是錯誤的,而是在有些情境下,並非最適宜的判斷標準。從當代某些政治哲學的批判角度來看,計量化的科學外表在許多時候既是一種意識型態;而從社會實踐的角度而言,計量化的科學外表有時甚至成了一種騙術,比方說許多國家級的開發政策,明眼人可能會察覺數字報表背後隱藏了許多政治和財團的利益,或者挑明說,僅是以技術官僚的心態,做出看似有建設性但實質上沒什麼建樹的表面帳。然而騙術之所以能成立,就是因為數字原則是我們這時代最盲目的迷信。
科學世界的弱勢人文
從上個世紀的許多歐陸哲學發展來看,許多哲學思想都開始批判或企圖鬆解現代科學迷思。科學迷思之所以被稱做是迷思,並不是說科學本身是錯誤的,而是指科學在現代社會的應用上,逐漸成為一種意識形態,如有任何領域不具備科學的特徵,就會被認為是不夠客觀的知識。科學在現代社會的地位,不僅僅只是專業,更是一種特殊的現代信仰。
這使得科學從挑戰意識形態的思想武器,自身轉變為一種意識形態,發生此種轉變的關鍵在於,科學身為一種專業語言,卻因為過當的使用,逐漸脫離原先的使用條件,被視為理解一切經驗的主導方式。舉例來說,科學實證原則很容易成為我們這個時代衡量事物的標準,但以宗教和藝術領域為例,這兩個領域的重要經驗,恐怕難以適用實證原則來檢視相關成就,這也使得這兩個領域在現代社會處於弱勢地位。
最後的結果是,我們常常會無奈的看到這些領域為了取得在現代社會的地位,變相地穿上不適合的外衣。比方有些宗教團體開始強調信徒參與組織後,福報與個人在社會地位都有所提升,宗教經驗不再只是提昇個人精神涵養的高度,而是猶如投入投資報酬率相當高的企業。又或者,媒體總喜歡報導藝術家當年如何落魄,但因為在藝術上的堅持最終讓他在社會上發光發熱,彷彿投入藝術是具前瞻性的文化投資。
在上述意識型態的現代社會中,有很多東西逐漸不被重視。我們再也感受不到自然,只看到自然作為資源;我們也看不到人,只看到人作為人力資源;我們更看不到文化,只看得到產業,美其名為文化產業,其實重點仍在「產業」那兩個字,產業對應的是市場,而市場評估是可以計畫、操控、利潤化的方案,但文化如何評估和量化?此外,我們可能也看不到教育,我們看到的只剩高等教育在衡量會計成本後的取捨,人文教育就此出局。
最後,我想一些關心政治發展的朋友,還會為我們上述的說法補上一支冷箭。我們也看不到真正為所應為的政治理念,我們只看得到政治盤算,選票和利益的計算才是理所當然。
海德格重視語言對於我們結構社會經驗的關鍵性,熟悉並操練一種語言往往是我們進入某種業界的開端,而往往唯有有效的解構特定場域的語言使用方式,或者學習另一種文化語言,才能使我們從中找到改變或出走的機會。
這使得海德格意義下的語言,並不只是一種中立的工具,而是具有特殊的政治性(the political)。此處所指的政治性,與政黨政治無關,而是任何在生活中組織、編排人事物經驗的存在。在海德格的語言哲學裡,語言往往不僅止於作為表達的工具,更多時候語言的日常使用本身,已是一種微觀的生活政治。
語言是存在的安宅
長久以來,海德格的語言哲學被認為是關於詩意存在的描寫,然而海德格所要揭露的詩性其實並不詩情畫意。海德格所謂的「詩性」(the poetic),是回歸古希臘字源的「築建」(poesis),讓某種生存經驗昭然若揭,以至於被城邦中人共看、共築建的公共經驗與政治經驗。所謂的「城邦」(polis), 最源初的意涵並不是一種政體,而是指生活方式,這種生活方式用我們今天習慣的表達來說就是哲學,尤其是哲學反思或是哲學對話與論辯。這種生活方式的重點精神在於解開一切日常生活中的理所當然,在理念的反思中被論辯與交流,而後彼此朝向公共秩序的生活實踐。
語言,在古希臘的公共生活中扮演了非常重要的角色,故海德格說:「語言是存在的安宅」,因為語言為語言的使用者築建了一個世界,而人棲居(dwelling)其中,成為寓居於某個世界之中安身立命的局中之人(Being-in-the-world)。這個世界可能保護了他,也可能封閉了他。事情可以從兩面來解讀,棲居於某個世界中的人,會如同護衛自身一般保護他的家園;與此同時,封閉在某個世界中的人,他尋獲自由空間的最佳方式,是學習並熟悉另一種語言。無論是另一種自然語言或專業語言,都有助於他反思檢視他原有世界的條件性,而這是關於什麼是自由最實質的可能性條件。
因此,「語言是存在的安宅」,這句話並非如許多哲學評論所傳頌的純潔與安全,這句話也等同於「語言是政治的安宅」,因為動用語言,也是我們開始整理與世界的關係、與社會中其他人關係的開端。
當然,這些絕非意味我們應該遠離政治或是語言,對海德格而言,人不可能脫離語言去整頓我們的世界以及與他人的關係。海德格語言哲學的本意,是尋找一種多元社會的可能性條件。一種語言,無論是自然語言或專業語言,都為我們封閉某些存在經驗、同時也開啟某種存在經驗,而一個多元世界的可能性,就在於我們能否學習並且理解不同語言為我們開啟的視域(horizon)。
比方說,你學會社會學的語言,你開始能從社會的權力結構來解讀各種不平等現象的根源,思考社會問題的解決之道;學會藝術的語言,你逐漸能理解藝術家們使用的是不同於我們日常看待世界的視角,進而理解繪畫裡的線條或詩句的用字遣詞所要帶領閱聽者領會的境界;你也可能學會佛教或基督教宗教語言,從而思索在宗教象徵或隱喻的字眼背後,那些超越性或神聖性所要向你開啟的世界。
熟悉這些領域的聰明使用者,會知道這些領域的語言使用重點都不在實證經驗,而是意義世界,儘管我們容易將一切日常經驗等同感官的實證經驗,但請稍微留意經驗(experience)這個字眼,無論從字源學、歷史學或只是簡單查閱英文字典,她都有另一層微妙的層次意涵:體驗。至於體驗能不能完全等同經驗,尤其是等同感官經驗,讓我們為這個問題留點想像空間,不過別忘了,感官(sense)這個字眼,也保有了字源學或歷史學,以及感受(feeling)和意義(meaning)的文化根源。
「一個世界,多元視角」,海德格並不是要簡單的說一句尊重多元價值就了事。尊重多元價值仍然是對的,但要達到實質的尊重,不是只有容許多元價值發聲而已。你仍然可以看到在我們的社會中,確實有許多不同的意見被提出,但實際上這些聲音依然處於弱勢的邊緣。
舉個例子說,如果一個國家在核能興廢或國土開發的議題上,始終只有技術專家和財政專家的特定語言取得主導權,這樣的國家多少是有點脊椎側彎的毛病存在。一個社會要做到真正尊重多元價值,仍然需要一點文化條件,而當我們能以就業或市場為理由,削減人文教育的預算或縮編通識教育,就很容易讓人文關懷的視角即使存在於社會中,但仍長久的處於弱勢邊緣。
衡量一個社會是否是一個真正的多元社會,必須從社會在制定重大政策時來評斷。在決策的過程中,有多少不同的專業視角能夠參與,共識又是如何在不同專業考量的反覆斟酌、論辯中被穩健的建立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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