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oe/學批判思考有用嗎?
唯有思考,人才能擺脫衝動和成規。
——杜威,《How We Think》,P.14
近半世紀,美國的大學興起一門新學科,名為「批判思考」(critical thinking)。這個學科的要旨可追溯到美國哲學家兼教育學家杜威(John Dewey)二十世紀初的著作《How We Think》。1時至今日,批判思考儼然已是大學教育的核心。美國大學教授協會(American Association of University Professors)認為批判思考是美國高等教育的重要標誌;有調查指99%大學教職員同意大學教育主要是培育學生的批判思考能力。2受此思潮影響,世界各地的大學紛紛開設同類課程,不少學校甚至將之列為大學通識的常設科目。然而,批判思考課程的確切內容和成效也引起關注。本文在前半粗略介紹一個批判思考的框架,後半討論一些課程成效的問題。
甚麼是「批判思考」?
「批判」一詞可能令人有不愉快的聯想,但「批判思考」的「批判」譯自英文「critical」,意思不是批評和指責,而是反省和剖析,也就是「critical review」裡「critical」的意思。換句話說,提倡批判思考並非要鼓吹品頭論足、吹毛求疵的風氣,而是要提昇人們反省和剖析議題的能力。批判思考有別於經濟、心理、物理等學科,目的不在提供特定領域的知識,而在訓練應用範圍比較廣泛、比較普遍的思考能力。在這一點,批判思考與邏輯學十分相似。
大學邏輯教科書通常有類似的架構,例如基礎邏輯大多會從語句邏輯講到述詞邏輯,而批判思考的教科書從選材到組織都可以有頗大差異。即便如此,批判思考教科書的內容通常不脫幾個範疇:3
- 語言分析(linguistic analysis)
- 邏輯概念(logical concepts)
- 論證之建構及評估(argument construction and appraisal)
- 科學方法(scientific methods)
- 價值思慮(reasoning about values)
- 謬誤(fallacy)
- 謬知偏差(cognitive bias)
包含非形式邏輯在內,邏輯學主力處理第2和第3個範疇,有時論及第1和第6個範疇,批判思考則須兼顧4、5、7三個範疇。4這些範疇都可用例子簡略說明。
語言分析、邏輯概念、論證之建構與評估
試想像某地區首長罵人違建,卻被拆穿自己也有違建。那名首長會見傳媒,說:「我沒有違建,因為違建處理了,違建就不再存在。」邏輯學的訓練針對首長的論證是否正確,例如,首長的論證可整理成兩部分:
(1). 違建處理了,因此,違建不再存在
(2). 違建不再存在,因此,我沒有違建
不過,要評價首長的論證,首先要釐清首長說話的意思。這兩論證的關鍵在於首長故意將「違建」一詞用得模稜兩可,一時指「違建物」,一時指「違建行為」。違建物處理了,違建物當然不再存在,但違建物不存在,卻不代表沒有違建行為。情況好比,屍體處理了,屍體自然不再存在,但屍體不存在,不代表沒有人殺人。釐清意思後,論證的毛病所在會更加明顯。釐清意思屬於第1項「語言分析」,判斷論證是否恰當,就是第2項「邏輯概念」和第3項「論證之建構及評估」的範圍。5
科學方法、價值思慮
上面是比較基礎的語言和邏輯訓練,接下來兩項則是科學和價值方面的思考。批判思考課程介紹科學方法不是要人人都做科學家,而是要讓人在做簡單的科學推理時更為審慎。杜伯里(Rolf Dobelli)在《思考的藝術》就提到一個有趣的故事:
赫布里底(Hebrides)是蘇格蘭北部一座群島;有件事令人感到有趣,頭蝨竟然是島民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據說,頭蝨要是離開宿主,宿主馬上就會開始生病、發燒。因此,為了退燒,人們會故意將頭蝨放到病人的頭髮裡。在赫布里底群島的居民眼裡,這套治病方法的成效確實有目共睹。當頭蝨再度在病人身上築起溫暖的家園,病人馬上就會跟著好轉。(Dobelli,2015:168)
島民誤將相關(correlation)當作因果(causation)。「頭蝨消失」和「生病發燒」雖然相關,但並不是頭蝨消失使人生病發燒,而是人生病發燒使頭蝨消失:宿主發燒,頭蝨因燙離開;宿主退燒,頭蝨自然樂意回來。
價值判斷同樣極為常見。大至政治、宗教,小至個人飲食、捐獻,同樣可以涉及價值思慮。比如,有個反素食主義的論調是:
人天生就有能力吃肉和消化肉類,所以吃肉本身在道德上沒問題。
檢查價值方面的思考有好幾個要點。最基本當然是檢查當中的事實描述是否正確(人是否天生就有能力吃肉),另一要點是要檢查背後有否預設某些價值原則。例如,此論者可能預設了一條原則:只要能力上可以做X,道德上便可以做X。這個原則當然是錯的:我們有能力殺人,不表示我們在道德上可以殺人。跟《生活與倫理》課程不同的是,批判思考課程之所以討論道德思慮,並不是要灌輸正確的價值觀念,而是要使人更有效地思考價值議題。
科學和價值領域的思考有個共通點:最終難以訴諸權威。一般人可以訴諸科學家判斷科學資訊是否正確,但科學家判斷理論成敗便不宜訴諸其他科學家的身份和地位。同樣地,小孩子最早分辨對錯通常是根據父母師長的教訓,但成年後仍只會講「媽媽說這是錯的」、「老師說這是對的」,就是缺乏批判思考的表現。科學方法和價值思慮最需要自己深入反省、檢討、衡量證據,即是,最需要批判思考。
謬誤、認知偏差
這兩項範疇反過來針對可能出岔子的思考模式。大概而言,「謬誤」是思維方式上的錯誤,「認知偏差」則是普遍的心理傾向,這些傾向容易導致我們做錯判斷。舉例來說,一般人都會受「光環效應」(halo effect)影響,容易因對方在某方面的表現好或壞推斷他在其他方面的表現相若,例如因為容易因對方外貌姣好而覺得她辦事能力高,或者易因為對方是某方面的專家而認為他在其他方面也是專家。
不過,認知偏差和謬誤依然有個細微的分別。假設某個人聲稱自己見過上帝、充滿靈感、有特異功能,你沒有反應,但當知道他有翻譯方面的博士學位後,你開始想相信他,便是光環效應在發揮作用──因為對方在某個學術領域有成就而想認同他在其他方面的能力。接下來如果你禁不住誘惑,做了這個推理:
他是翻譯方面的博士,他說自己見過上帝,因此,上帝存在。
那便進一步犯了謬誤──犯了訴諸不當權威的謬誤。6認知偏差和謬誤是兩回事,只是,學習謬誤和認知偏差都是殊途同歸:透過認識錯誤來避免錯誤。
批判思考課程可以涵蓋更多、更廣,比如有些書會進一步介紹機率運算、因果推理、理性決擇等題目,但較為常見的,仍是上述七個範疇。
教「批判思考」真的有用嗎?
目前大學普遍認同批判思考的重要性,開設相應的課程,但近年高等教育界也開始反思:批判思考課程真的有用嗎?持反對意見的論者往往從兩方面著手,一,批判思考課有負面作用;二,批判思考課沒有正面作用。
批判思考的副作用
有些人擔心批判思考課矯枉過正。謬誤和認知偏差雖然是批判思考兩個重要環節,但用心教過的老師都知道,這兩個環節同時也最易引致一個臭名昭彰的問題:濫用。
今年六月,比利時根特大學有位老師在Daily Nous質疑謬誤的教學價值,源起是他在課堂教了一系列的謬誤之後,要學生試着檢查新聞報導和政治辯論有沒有謬誤,結果發現學生動輒就說有謬誤,完全不懂得反省自己的批評是否恰當。著名的哲學漫畫網《Existential Comics》也畫了「謬誤俠」(fallacy man)和「認知偏差男孩」(cognitive bias boy)來諷刺那些濫控謬誤╱濫控認知偏差的人。簡言之,這方面的批評是,批判思考課非但沒有讓學生正確地思考,更讓他們傾向於「濫殺無辜」。
事實上,就算沒有批判思考課,學生同樣會在哲學和認知心理學接觸到謬誤和認知偏差,濫用的問題不會因為少了批判思考課,或者批判思考課少了兩個環節,就完全避免。當然,反對者可能會說:「少了教謬誤和認知偏差的批判思考課程,至少可以減少濫用。」可是,這類批評最多也只能指出謬誤和認知偏差的教學方法需要改善:教師除了要解釋哪些是謬誤/認知偏差,也要強調哪些不是謬誤/認知偏差。除非有證據顯示無論怎樣教學生都會濫用,否則「濫用」並非反對課程的好理由,情況好比,「有人會學了防身術來害人」不是「禁止教防身術」的好理由。
批判思考的正面作用
進一步的問題就是:批判思考課程有沒有正面作用?有些研究指即使是專門訓練邏輯推理的課程,成效也十分有限。不過,就我所知,這些研究不是說思考課程無用,而是說思考課程需要配合其他條件才有明顯作用。7
事實上,無論有沒有批判思考課,大學生的批判思考訓練一直是大學教育的普遍問題:不少研究指出,很多學生讀了兩年大學後,批判思考的能力和剛入學的新生差不多,有不少甚至到畢業仍無異於新生。8可幸的是,有研究亦指出,花愈多時間獨自學習的學生,兩年後批判思考能力仍可有明顯的進步。9此外,即使不是批判思考課,大學課程也可以訓練學生批判思考的能力,只是,課程必須要求學生大量閱讀和大量寫作,兩者缺一不可,學生的進步才會顯著。10同時,有好幾個針對批判思考課程的研究都顯示批判思考課確實有成效,例如可以讓人抵抗迷信和偽科學資訊。另外更有學者在研究如何將批判思考嵌入專門學科,例如在歷史學課程提供相關的批判思考訓練11。
綜合上述這些研究,我們或許可以說,在目前看來,得要搭配長時間的練習,或者讓學生處於有機會反覆使用批判思考技巧的環境,批判思考課程才容易出現顯著效果。
目前愈來愈多針對批判思考課程的討論,除了討論課程有沒有成效,還討論主修學科對學習批判思考的影響、批判思考應不應該涵蓋更多後設認知的研究(studies about metacognition)等等12。有關討論仍未到蓋棺定論的程度,不過,往好方面想就是:還沒有夠強的證據顯示,過去半世紀的批判思考思潮走錯了路。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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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au, Joe Y.F. 2015. “Metacognitive Education: Going beyond critical thinking”. In The Palgrave Handbook of Critical Thinking in Higher Education(pp. 373-389). Palgrave Macmillan US.
- McLaughlin, Anne Collins, & McGill, Alicia Ebbitt. 2017. “Explicitly Teaching Critical Thinking Skills in a History Course.”Science & Education, 26:1-2, pp. 93-105.
- Moore, Brooke Noel & Parker, Richard. 2012. Critical Thinking(10th ed.). McGraw-Hil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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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Norwegian Institute of Public Health. 2007. “Critical thinking can be taught.” available from https://www.fhi.no/en/news/2017/critical-thinking-can-be-taught/.
- Ruggiero, Vincent Ryan. 2009. Becoming a Critical Thinker(6th ed.). Houghton Mifflin Company
- Walton, Douglas. 2008. Informal Logic (2nd ed.). Cambridge.
- Wright, David. 2015. “Review of The Palgrave Handbook of Critical Thinking in Higher Education Part V “Critical Thinking and the Cognitive Sciences”.” Inquiry: Critical Thinking Across the Disciplines, 30:2, pp. 54-62.
- Dobelli, Rolf,2015,《思考的藝術:52個非受迫性思考錯誤》,王榮輝譯,香港:城邦,168頁。
- 劉彥方,2015,〈如何翻譯「CRITICAL THINKING」?〉,《評台》
- 杜威在《How We Think》用的字主要是「反省思考」(reflective thinking),現時學者大多同意那其實就是「批判思考」。相關討論可參考劉彥方(2015)。
- 見於 Arum & Roksa (2011: 35)。
- 例如 Lau(2011)、Moore & Parker,(2012)、Ruggiero (2009)、Bassham, Irwin, Nardone, & Wallace(2011)。
- Govier(1989)認為批判思考的範圍肯定超出(非形式)邏輯學,問題只是超出多少。
- 有些非形式邏輯系統會涵蓋「語言分析」一環,見 Walton(2008)。
- 有時人們說對方「有認知偏差」,意思不止是對方「有某個心理傾向」,而強到是指的是對方「已經受認知偏差影響」。
- 見於Cheng, Holyoak, Nisbett, & Oliver(1986)和Justin(2016) 的討論。
- 見於Arum & Roksa(2011: 54, 121)。
- 見於Arum & Roksa(2011: 96-101)。
- 見於Arum & Roksa(2011: 94)。
- 參考Norwegian Institute of Public Health (2007),裡面引用來自 The Lancet 的研究,指出批判思考課有顯著成效。另外, Huber & Kuncel (2016) 亦指出批判思考學習的成效。另參考 NC State News (2017) 以及 McLaughlin & McGill(2017)。
- 參考 Lau(2015)以及 Wright(2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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