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維人/人類脫貧是因為資本主義?「自由市場至上論」沒告訴你的真相

聯合新聞網 沃草烙哲學
圖/沃草烙哲學

世界上一直有一定比例的人相信,資本主義讓人擺脫貧窮。熟讀《真確》、《再啟蒙的年代》,或者經常閱讀自由市場至上論文章的人,應該很熟悉下面這張圖:

1820年到2005年的全球貧窮率。 圖/取自Bourgulgnon and M...

該圖顯示:

  1. 在工業資本主義出現之前,90%的人類活在貧窮之中。
  2. 全球貧窮率自1820年代以來穩定下降,而且下降速率越來越快。

該圖的廣傳最早來自Ravallion(2016)的著作,之後無論著名語言學與心理學家史蒂芬.平克(Steven Pinker)《再啟蒙的年代》,還是公衛學家漢斯.羅斯林(Hans Rosling)的《真確》都繼續傳播,而且認為這代表資本主義讓人類擺脫貧窮。Rosling甚至表示,在資本主義之前,人類處於普遍的貧窮狀態已經延續了十萬年,換言之,資本主義是人類等了十萬年的救星。

這些說法很有吸引力,例如:

  1. 不管你是左派、右派,都會同意工業資本主義的生產力自19世紀初以來突飛猛進。
  2. 另一方面,改善物質條件所需的營養、教育、水電運輸等等,全都需要大量投資。除了資本主義以外,似乎沒有其他方式可以為整個社會提供這麼巨大的資源。
  3. 若無法改善生存環境,貧窮似乎在所難免。

但事情真的是這樣嗎?熟悉批判的讀者,很可能在閱讀這類說法時,已經在心中隱隱問過幾個問題,例如:

Q1. 該研究界定「貧窮」的方法合理嗎?
Q2. 1820年代之前發生了什麼?
Q3. 資本主義不是會擴大貧富差距嗎?這樣的體制要怎麼讓人脫貧?

當然,我們不是經濟史學家,沒有大量的時間和專業技能,去從大量的歷史資料中整理人類經濟條件的變化。所以即使對此抱持懷疑,也只能等待其他專家來回應。

幸好回應來了:經濟人類學家Sullivan與Hickel最新發表的論文指出,工業資本主義的發展並沒有改善人類的經濟條件,甚至經常在擴張的過程中惡化了當地的經濟條件與生活水準。更好玩的是,該文質疑的方式,剛好就是前述的三個問題。

這樣的思考與研究方式,對於資料判讀能力,以及思考資本主義利弊都相當重要。故本文決定簡述Sullivan與Hickel的論文,並附上一些自己的評論。

「貧窮」是什麼意思?

在Ravallion的研究裡,「貧窮」指的是每日生活費低於2011年的1.90美元。這是世界銀行2015年10月以來採用的門檻,此門檻根據最低水準的居住、營養、健康、教育與資訊等等,每人每天至少必須花費多少錢計算得出。

這個抽象原則很合理,畢竟如果連最基本的安全與健康都無法滿足,實在不太可能穩定工作賺錢,更不用說累積資本,從投資自己和他人中賺錢。

但這種門檻在實際計算時,會遇到一個很大的問題:人們的基本生活需求都是從市場上買來的嗎?如果你的生活所需大部分不涉及錢、沒有交易紀錄,有可能你在「帳面上」很窮,但實際上相當寬裕。

即便是已開發國家,家庭或社區內部的彼此幫助都無法計價或不會被列入統計。發展中國家的狀況更明顯,一個地區在納入資本主義體系之前,經常都會靠著當地的農漁手工,甚至自然資源來自給自足,這些物資沒有交易紀錄,不會納入統計之中。此外,開發中國家的非法交易或灰色交易非常普遍,很多時候是獲得物資的重要手段。想要用市場上留下的交易紀錄,推估開發中國家人民過去的經濟處境,會遇到很多障礙。

這種問題碰到掠奪性經濟活動(例如殖民或破壞生態)還會變得更為麻煩,掠奪性經濟活動的產值,經常會受到掠奪者的社會與經濟環境所主導,統計的結果可能無法反映真正的總產值走勢,而且可能跟被掠奪方的經濟條件走勢大不相同。

例如論文提到,砍伐森林、將自耕農地改為集體棉花園,都會讓GDP上升,但這實在很難說是當地居民經濟改善。畢竟森林的果實與動物、自耕地的農產都沒有列入市場計價,掠奪者拿走了木材和棉花之後,有投錢提升當地居民的營養條件跟賺錢能力嗎?

此外,很多人也提到這種計算方法有另一個問題:一個社會的整體狀況,會影響該社會的物品與勞務交易價格,但並不會直接影響這些東西的品質和數量。即使算進購買力平價(PPP),一顆番薯在戰亂時期與承平時期的價格依然不同,但那顆番薯就是番薯,重量與營養成分都不會改變。也就是說,如果殖民破壞了一個社會原本的經濟系統,食品、燃料等生活必需品的價格很可能會飆升,如此一來人民實際上的生活狀況會惡化,生活必需品的消費紀錄卻可能會成長。

這顯示在統計基本生活需求的時候,可能得用一些迂迴的方法,降低價格與市場的影響。

Sullivan與Hickel改用三個指標來衡量「貧窮」:

(1) 「城市粗工」的日收入能否維持基本營養與生活所需。
(2) 成年男性的平均身高。
(3) 死亡率。

首先,每日的工作收入如果無法滿足當時最低價的食衣住行需求,生活狀況就會惡化。為此,作者計算城市粗工每天的薪資是否足以餵飽四口之家,也就是能否以最低廉的價格,為家中每位成員買來每天所需大約兩千大卡的熱量、以及少量的布料、蠟燭、燃油等。如果薪資條件不滿足,就訂為貧窮。

其次,青少年的營養與健康狀況會大幅影響身高,所以成年男性身高的歷史紀錄,可以推估數年前的營養與健康狀況。

最後,營養、健康、居住條件掉到樓地板以下的人,比其他人更容易死掉。所以歷史上的死亡率,可以用來輔助推估貧窮者的比例。

1820年代之前發生了什麼?

兩位作者用上述的三種指標,重新統計了歷史上的貧窮率變化,而且不是從1820年代開始統計,而是根據可得的歷史紀錄,盡可能向前追溯,最早追溯到1300年代,得到了非常有趣的結果。

首先,貧窮根本就不是人類社會的自然狀況。無論是14世紀以來的歐洲、17世紀以來的南亞、漠南非洲、拉丁美洲、18世紀以來的中國,城市中的粗工(unskilled urban labourers,現代社會中最常出現的貧窮者)通常都可以餵飽四口之家。

此外,在1820年代後,成年男性平均身高並沒有大幅上升。如果資本主義的發展與擴張,是改善人類經濟條件的主要推手,那麼1820年代前的人類究竟都吃了什麼仙丹?靠什麼妙藥來治病?他們不是應該都營養不良嗎?

由於著作權的關係,本文不適合直接摘錄Sullivan與Hickel的每一張折線圖,但我非常建議讀者去逐張檢視這些圖表。這些圖表給了很強力的反證,去質疑羅斯林的《真確》和平克的《再啟蒙的年代》這些主張「資本主義是脫貧主力」的說法。

圖/作者提供

例如論文的圖五,是歐洲1300年代以來,城市粗工人均日收入的折線圖。如果光看1820年以後的走勢,簡直就像是在應證《真確》等書引述的貧窮率折線圖:資本主義發展之後,勞工收入一飛衝天,資本主義是脫貧最大動力。

但往左邊一看......歐洲人幾乎沒有掉到貧窮線以下過啊?而且西歐以外地區的城市粗工人均日收入,從15世紀中葉以來一蹶不振,直到1950年代以後才終於翻盤。所以工業資本主義從18世紀中葉萌芽,19世紀中期開始大放異彩之後,花了一百多年的時間才終於「讓人類脫貧」?這樣能算是脫貧的最大動力嗎?

這種檢查「其他部分」的方法,在觀察政策效果、社會演變、甚至投資策略的時候都非常有用。當我們看到某張圖表的詮釋,我們可以檢查一下該詮釋是否對各年代各區域都適用,還是只對該圖表選擇的區段有用。

1950年代之後發生了什麼?

一定會有人說,資本主義依然是脫貧的大推手,只是功效沒有那麼快。畢竟1950年代之後全球的物質條件進展,所有人有目共睹。

但這忽略了另一項條件。1950年代以來,世界上大部分的國家都同時在做另一件事:投資公共基礎建設以及公共供給。

無論是基於兩次大戰的教訓、基於冷戰對抗的國力需求、基於國際組織的協助與努力、基於前殖民地想要自主的願望,還是各種其他原因,總之1950年代之後,世界各地投資教育、醫療等基礎建設的幅度跟比例都大幅增加。熟悉左派論述的讀者,甚至應該聽過西方世界在1950年代之後的幾十年間,一度進入「社會民主黃金年代」的說法1

但既然國家已經大力介入,這個時代的脫貧就不能主要歸功於資本主義,或者更精準地說,不能歸功於自由市場。

最諷刺的是,其實光從資本主義的核心概念也會知道,在很多時候要有效積累資本,光靠自由市場都不夠。勞工和土地的品質都會明顯影響生產力,這兩者若品質不佳,就需要長期投資。但在很多時候,自由市場並沒有管道可以讓人透過長期投資這些項目獲取回報,這時候公共投資反而比較有效。

例如教育與醫療可以直接改善健康狀況與勞工的工作能力、基礎建設可以降低許多經濟活動的門檻,提高私人投資的效率。而且在進行這些基礎建設的過程中,也會人為提高總需求,藉而提升經濟。即使到了現在,各國依然經常用這種方法,利用基礎建設來吸引廠商進駐。

所以貧困到底是怎麼來的

Sullivan與Hickel比較數百年來的歷史資料之後,認為整個社會陷入貧困的狀況,在近幾百年間其實相當罕見,而且通常都是因為遇到了戰爭、國家鎮壓等大災難。人類社會真正的自然狀況,其實總有辦法生產足夠的產品滿足基本生活需求。

唯一的例外,是「人民無法使用土地或公共財」。

當勞動無法自由,或者大部分人無法使用資源和土地,人民的生產力就會受限。即使握有資源的少數宰制者極為優秀,他依然得擁有遠高於一般人民的獲利能力,才能讓整塊地區的平均生產力打平,而我們都知道這有多困難。

這種情況過去常出現在殖民者或軍閥以武力壟斷資源的地區;現當代則經常出現在地價過高、學費過貴、投資門檻高如登天的狀況。在這些地方,大部分人民不僅過得痛苦,優秀的技能也難以維持,創新創業能量大幅降低。

這種時候就顯示出討論經濟問題時經常出現的修辭困境。「資本主義」本身的意義其實只包括私有財產制、資本積累、競爭市場等。它的核心信仰跟社會公平並不衝突,實作上也有很多相容的方式。而且嚴重的社會不公平,其實反而會降低投資報酬率,有害資本主義的核心信仰。。

一個真正的資本主義者,大概不會希望「人民無法使用土地或公共財」,因為那會讓社會上充滿尋租,讓他找不到好的投資標的。如果某個地區在自由市場的狀態下陷入這種狀態,一個真正的資本主義者應該不會死守自由市場,反而會更重視如何提高人民的生產力,例如以一些公私部門混合的方式,改善勞工的生活條件、技能條件、可支配所得、創業條件,藉此投資獲利。

但我們現在經常看到的右派說法卻不是這樣,他們總是以「資本主義」為名,倡導去管制、自由化、守夜人政府、輕稅簡政、甚至「不與民爭利」等,完全不去檢查這些手段是否真能提高投資報酬率。他們的作風似乎不是因為相信資本主義,比較像是被人誤導了資本主義的意思,把積累資本追求獲利的經濟目標,當成了反對政府、自由市場無限上綱的政治目標。

總結以上,Sullivan與Hickel的歷史研究,讓我們發現近年來的「資本主義(自由市場)讓人脫貧」說法確實需要重新檢視。那些聲稱自由市場不僅在經濟上有效,在道德上也正確的人,必須認真回應為什麼只要換了一些計量方式、納入更長的時間以及更多國家的歷史數據,資本主義就一點也不像是改善全體人類物質生活的重要動力。

他們甚至應該認真想想,為什麼明明光從經濟學和資本主義的核心前提,也能抽象推導出Sullivan與Hickel這種研究結果,他們這些「堅守」資本主義的人卻這麼多年以來都看不到。

真正帶來脫貧效果的那個資本主義,其實不是右派心裡那個小政府去管制的資本主義,而是某種公私部門結合之後的資本主義。資源一定程度的公共化,不但增加公平正義,也讓投資更有效率。如果一個人理解資本主義的方式太偏頗,以為資本主義等同於撤除管制,他就難以理解這些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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