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止弱弱相殘的焦慮吧:新住民母語納入學校課程的爭議
教育部長吳思華因「課綱微調」的爭議灰頭土臉,濕滑白眼的形象從此深植人心。然而若不因人廢言,他所推行的教育政策並不是一無可取的。根據報載,吳思華承諾在107年課綱當中,將新住民的母語納入小學「鄉土語課程」的必選修、以及中學的第二外語課程當中。這份課綱的其他爭議暫且不論,不管是從台灣的人口結構變遷、還是從族群平等的觀點來看,這個方向毫無疑問都是正確的。
不過令我吃驚的是,這項政策卻引起了部分關心台灣母語運動者的反對——理論上來說,「說自己的母語」這個理路,應該是要能及於全體台灣人,包含新住民在內才是。
反對者主要的論調有二。第一個是擔憂將新住民的母語納入鄉土語課程,將排擠台灣自身根基未穩的母語教育;第二個是強調「融入」論,認為新住民應該融入台灣,不應繼續強調他們的母語,就像其他國家對待移民一樣。
這兩個說法都是站不住腳的。在現行制度的設計下,新住民的母語納入學校課程,完全不會排擠到已有的鄉土語言課程。在國小階段,鄉土語言課程採取的是「必選修」的形式:亦即列出台語、客語、原住民各族語等選項,由學生擇一選修。而且這個選修,不必與學生的出身相符——你不必是泰雅族人,只要想學泰雅族語,也可以選;而且只要有人選,學校就有義務開。所以報導中才會有這句話:「只要有學生願意學,學校就會提供課程,並不會有人數下限。」在這個制度下,吳思華承諾的107年課綱只是新增幾個新住民語言的選項而已,認為這樣就會排擠台灣的母語,實在是想像力太豐富了。而中學階段是將新住民的母語「納入第二外語的選項」,第二外語也是一系列的選修課,更無所謂排擠效應。
事實上,新增新住民母語的選項,並不會排擠到誰,原有的語言都還可以選、學校也同樣有義務開課;反之,沒有這個選項,才是強迫新住民不能選修自己的母語,孰優孰劣一望即知。
而「融入」論則頗有拒斥邊緣族群的意味,雖然論者本意可能不是如此,但這個觀念實際上的效果就是抹消「非我族類」的差異性,不願意接納異質的文化。新住民如何融入台灣確實是個重要的議題,但那應該是透過更友善的制度設計去達成,而不是強制把對方拗折成我們的樣子。那不叫做「融入」,那叫「吞噬」。更何況,當來自某一國家的移民多到一個地步之後,本來就應務實地面對本國人民如何與移民共處的問題,就像美國學校體系也提供西班牙文、中文的選修一樣。
而且正如上兩段所言,這些課程開設之後,並不限制選修者的身份。語言不只可以是強化自身認同的符號,也可以是跨族群溝通的工具,誰曰台灣學生不能學印尼話、越南移民不可以學台語?認為語言跟族群身份必然完全重疊,或者一個人只能學習一種語言,這都是強化族群壁壘的狹隘想法,反而不利於族群間的「融合」。
而或許更深層的理由,並不在上述兩個論點。本土母語教育者的焦慮,其實是對過往被打壓的經驗猶有餘悸。國民黨政府向來用以反對母語教育的策略,就是「弱弱相殘」和「用更邊緣來牽制邊緣」。當有人想推行某一母語,官方的論調就是假裝關心另一個更弱勢的母語,來指責某母語要塑造新的語言霸權。於是各個弱勢語言自己打成一團,真正該被檢討的「國語」體制則在一旁納涼。一朝被蛇咬,如今看到政府又要推行新的邊緣母語教育,自然反射性地覺得此一政策不懷好意。
然而,那真的只是草繩。必選修的制度至少能夠消極保護少數族群的語言,因為只要有人選修,就會有相關的課程和師資需求。更何況,從實用角度來看,為了生活上的方便,這種自由選修的狀態恐怕還是會有「西瓜偎大邊」的效應,少數語族的部分學生會傾向靠攏當地的主流語言,這是社會語言學的常態。換言之,就算開了新住民的母語課程,新住民的學生搞不好都還會「跑票」了,認為這會傷害原有的母語教育是昧於現實的;事實上,它反而可能只是非常低度地保護弱勢的語言。有志於復興母語教育者,也無須以死守「鄉土語言」這塊陣地為滿足,理想上應該進一步提出使這些母語「主流化」的訴求——目標是不必單靠鄉土語言科維繫命脈,而是可以直接用這些語言來上數學課、社會課、自然課、音樂課……
但吳思華所主張的政策並不是沒有問題的。這裡最具爭議性的,是將來自東南亞各國的新住民母語,劃歸「鄉土語言」的科目底下——這「鄉土」的概念,未免也延伸得太遠了。當然,這一科目上的名實不符,是科目成立之初,各方角力之後含混的妥協,但如果此刻真要將新住民的母語納入選項,應該是重新以「在台灣範圍內,各族語言平等交流」的多元主義預設,去重新規劃、命名科目。(比如說,選修「第二生活語言」或「實用語言」?)然而這裡的分殊主要是概念上的,而不是制度上的,現行的制度並不會自然產生排擠台灣原有母語教育的效果。
退萬步言,就算不考慮族群平等的大義,我認為本土派在理智上也應該支持將新住民的母語納入學校課程。原因很簡單,這是為台灣的外交做預先的戰略佈局。面對中國的巨大威脅,我們的盟友應該越多越好,從地緣上來看,光是「台日友好」是不夠的。無論是新住民第二代、或者是願意選修東南亞各國語言的台灣人,都可能成為台灣跟東南亞各國進一步交流的儲備人才,包括外交、商業、文化等領域。
身為夾縫間的小國,我們沒有矜於無謂的族群成見,任性化友為敵的本錢。對我們的東南亞鄰居們友善些,與鄰國的關係交織得越緊密,就能為我們自己爭取越大的生存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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