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支MV可以毀滅校譽嗎?——中山女高與〈戀我癖〉爭議

聯合新聞網 朱宥勳
音樂人陳星翰與歌手蔡依林合作的單曲〈戀我癖〉,因MV在描寫霸凌情節時,讓角色身穿...

音樂人陳星翰與歌手蔡依林合作的單曲〈戀我癖〉MV,近日在網路上引起了一波爭議。大約在11月6日前後,粉絲頁「黑特中山 ZSGH Hate」上出現了一則匿名貼文,抗議〈戀我癖〉MV在描寫霸凌情節時,讓角色穿著中山女高制服,認為這樣的設定毀損了校譽,號招校友抵制蔡依林、檢舉影片要求下架。隨後,中山女高校方也跟進發表聲明稿,認為:「影片中對本校聲譽的損害至為明顯,本校嚴正表達不妥並深感遺憾。」並要求:「亟盼該MV製作團隊立即下架該片,並公開致歉,以正視聽。」

這個事件延伸出一系列問題:這樣使用特定學校的元素,真的會損傷該校校譽嗎?在作品中使用具體可辨的名號,是否會有創作倫理上的問題?MV的導演為什麼要這麼做,這樣的創作手法想要達到的效果是什麼?

這些都牽涉到創作過程中,如何使用「符號」,以及如何「再現」特定內容的問題。在接下來的文章裡,我不打算進入太艱澀的理論說明,而將從小說創作者的角度,來推想〈戀我癖〉的MV導演在架構這個故事時可能的思路,以及實際造成的效果。

「中山女高=霸凌」的連結形成,不是一支〈戀我癖〉MV能辦到的事情。除了這支MV實...

這支MV會傷害中山女高的校譽嗎?

先回答第一個問題:這支MV會傷害中山女高的校譽嗎?

我的答案是:影響非常小,但並不等於零。

事實上,每一個提及「某一群體」(比如中山女高)的文本,都是形塑這個群體形象的一部分。以中山女高在日治時期的前身「第三高女」來說,它在日治時期的許多台灣小說裡,就是「溫柔、美好、知性」的代表,是男性知識份子夢寐以求的伴侶。在這個時期的小說中出現的女性角色,只要是「第三高女」畢業的,幾乎就等於「完美的台灣女孩」。這樣的形象,或許有部分的現實基礎(小說家們可能真的遇過這樣的女子,或者當時的社會氛圍就是這樣認定的),但很顯然不會是全部的事實(總不可能全校那麼多年的畢業生特質都相同吧)。然而只要有夠多的文本持續強調同樣的特質,它就會形成刻板印象。而刻板印象一旦形成,就又會變成後續的文本可以輕易套用的元素,往後小說家們只要想寫一個「溫柔、美好、知性」的台灣女孩時,只要設定那個角色是「第三高女」畢業的,讀者就自然心領神會。

因此,在敘事性作品的世界中,這種作者和讀者的「默契」俯拾皆是,雖不精準,卻是難免之惡,而且因為實在太好用了,所以作者們很容易一直用下去。如此反覆強化,文本甚至可能會回頭影響現實(比如說,第三高女的學生開始覺得自己必須活得像小說裡面描述的樣子)。

但如果純粹聚焦在〈戀我癖〉的事件上,認為這個MV會導致「中山女高=霸凌」的連結,這又有點想太多了。我上段所談的文本如何形塑某一群體之形象的過程,通常得經過大量文本的反覆沖刷才能形成,或至少需要一部影響力巨大的文本,來讓此一形象廣為人知。我上段談到的「第三高女」就是明顯的例子——現在誰還透過日治時期的小說來認識這個學校呢?這些文本早就不是大眾熟悉的東西了,那些形象也就不再存在。真要說的話,「官夫人學校」或「新娘學校」這樣的刻板印象,可能還比較符合中山女高此刻的群體形象;根據網路上的中山女高校友們的說法,這可是在校方常常得意地掛在嘴邊的「期許」呢。(每次集會,師長們那些古代生物出土般的訓話,正是「大量文本的反覆沖刷」)

要讓「中山女高=霸凌」的連結形成,不是一支〈戀我癖〉MV能辦到的事情。這不只是因為這支MV實在拍得不怎麼樣,也是因為這個連結本身沒有太多「事證」能夠支撐。如果接下來有幾十上百個文本都不斷重述「中山女高+霸凌」的故事,那或許有可能建構起此一連結。但由於一般的閱聽人根本不會在看到其一時就聯想其二,這對創作者來說並不是好用的「默契」,也就很難衍伸出太多相關作品。(延伸:與校譽無關——標籤滿天飛之MV《戀我癖》

我們只要簡單檢視一個事實,就會知道此一連結尚未成形:這支MV發表於10月31日,爭議爆發的時間是11月6日。也就是說,幾乎有整整一週的時間,這支MV的閱聽觀眾「根本沒有注意到中山女高」,直到校友出來抗議為止。比較好的做法,應該是完全不與理會,或者如網友所說的,趁機重申反霸凌的立場。現在好啦,本來根本沒人注意的,但你這樣一提,從此大家都忘不掉心底的紫色犀牛了。

如果爭議因此繼續延燒,導致真的開始有校友、在校生出來發表被霸凌的經驗,而這些文本又被廣傳的話,這些素材就真的可能成為足夠豐沛的「事證」或「部分事實」,而形成後續創作者與讀者的「默契」。如若真有這麼一天,那還真得歸功於這幾天跑出來維護校譽的校友與校方呢。

這支MV發表後幾乎有整整一週的時間,閱聽觀眾「根本沒有注意到中山女高」,直到校友...

為什麼導演要這麼做?

第二個問題是:導演為什麼要使用「中山女高」的符號?

我認為在多數的討論裡面,其實都誤判了創作者的想法。大部份爭論的焦點,是「為什麼要製造『中山女高=霸凌』的連結?」,但在我看來,事情有兩個層次:

  1. 導演首先想要動用的是「白衣黑裙」這個符號,「中山女高」是比較次要的,否則大可選擇更具代表性的場景和更清晰的字樣。
  2. 與批評者的理解正好相反:MV作者的意圖並非意在製造「中山女高=霸凌」的連結,而正是因為在大眾的理解當中,「中山女高≠霸凌」,所以他要利用這個符號做出反差。導演心目中的中山女高,就跟憤怒的校友們想像的一樣,是一個純潔、乖巧、無垢的學校。而且他也很清楚,多數的閱聽人也是這樣想的。

正因如此,「弄髒」它才能造成夠強的衝擊效果。

這牽涉到創作者如何操作「刻板印象」的問題。我們上一節提過,某些反覆出現的形象,會成為作者和讀者之間的「默契」,而這些默契基本上都是建立在以偏概全的刻板印象之上的。創作者就算知道那不是全部的事實,也必須不斷援引這些東西,因為它可以大幅度地使作品精簡,不需要解釋每一個細節,就能使讀者順暢地理解。比如像李屏瑤的小說《向光植物》開頭這段:

學姐,大部分的時間,我都這樣叫她。除了最開始的習慣外,還有一個原因是,叫出她的名字,就像把祕密在陽光下攤開,提到她我會手足無措,會滿臉通紅。對我來說,這是專屬於她的稱號,即使在朝會結束,操場被全校學生占據的時候,如果我喊「學姐」,我相信,她一定會回頭,她會知道是我。

猜一下,裡面的「我」大概是幾歲?光看這個段落,我想大部份的台灣讀者大概都會首先覺得是高中生,其次才是國中生(這一階段的學長姐制沒有高中明顯)或大學生(沒有朝會這種東西)。在讀者的閱讀過程中,我們會用自己的刻板印象(或好聽點說:生活經驗)來判斷每一個細節,從而推論出故事的樣貌。而成熟的作者也能早一步偵知讀者的解讀方向,來安排「對的細節」,引導讀者前往自己設定的內容。在李屏瑤的《向光植物》裡,這段文字的「我」確實是高中生,作家只要操作得宜,就可以省下解釋年齡的筆墨。

——但我們可以仔細想一下,為什麼我們不會認為「我」是高職生呢?上述條件也通通符合啊。

這就是在創作中利用刻板印象的有趣和恐怖之處了。當我們在文本中「再現」某些現實時,這些現實元素必然會穿過特定的濾鏡,而扭曲或篩掉了部分的現實事物。

這是兩面刃。它雖是創作者建構真實感的方便工具,但用過頭了也可能讓作品看起來「假假的」。所以,雖然創作者不能完全拋棄刻板印象,讓讀者什麼都看不懂,但好的創作者也不會完全依附刻板印象。「八分熟悉兩分陌生」會讓讀者更把焦點集中在那兩分特別的地方,以此顛覆讀者的認知。這兩分的特出之處,會讓讀者感受到你是「巷子內的」,知道一些常人不知道的,更添說服力;而這兩分能夠凸顯,也部分要歸功於那八分刻板印象的陪襯。

在最後的換身完成之後,MV做了一個「睜眼」的場景,來假裝自己的故事很有張力,但仔...

回頭來看〈戀我癖〉,這支MV的主軸——對不起,這支MV沒有主軸,因為它的故事根本沒講完。它只有兩個清楚但不知道為什麼會拼成一個故事的設定:

  1. 這是一個關於霸凌的故事。
  2. 這個被霸凌的人,最後換了一個身體。

在最後的換身完成之後,MV做了一個「睜眼」的場景,來假裝自己的故事很有張力,但仔細一想就會發現故事什麼都沒說,純粹是裝神弄鬼。為什麼要換身?換了之後會怎樣?處境改變了嗎?反擊了嗎?還是什麼都沒變?改變是正面的還是負面的?怎麼會那樣?……這些結構上必然的發展通通沒有出現,這個故事根本還沒有開始。

大概是覺得這兩個題材湊在一起很酷吧。但只有這樣是不夠的。雖然MV導演想拍這兩個設定的故事,但我們可以看出他對設定本身並沒有下功夫去研究。當他想要處理「霸凌」時,他援引的全部都是最標準的刻板印象:肥胖、外表不佳、個性軟弱的女生,被一群「太妹」形象的「正妹」霸凌。(看那精美的鼻環、刺青和露腰的襯衫,完全顯示了作者對「壞學生」多缺乏想像力)而且一談到霸凌,就直接滑入肉體暴力,忽略了傷害可能有很多不同的形式,這與每個學校本身的文化脈絡有關。比如網友所談到的中山女高的「學姊學妹制」,對創作者來說就會是一個更好的切入點。但這些形象實在太刻板,導致這些角色都像沒有生氣的塑膠假人。

導演顯然也知道不能全部照著刻板印象走,所以安排了反差——這就回到了這次的爭議點上來了。他所安排的反差,就是「白衣黑裙」以及「中山女高」(以及一閃而逝的北一女)這組設定。透過白衣黑裙、中山女高的標準形象——這是最汎用的「高中女生」形象,只要看到這身衣服,讀者就會想到這個身份——來呈現「純潔、乖巧、無垢的高中女生」 vs. 「變成太妹,暴力地動手打人」的反差。但由於相關的細節說服力還是太薄弱(你真的有在好好打人嗎,是要用慢動作矇混到什麼時候),因此做出來的效果比較接近「莫名其妙」而不是「巷子內的」。

由此來看,中山女高校友與校方的反應,其實是有點弔詭的。不是說他們不能感到不舒服,而是如果〈戀我癖〉有任何「消費」中山女高的嫌疑的話,那並不是作用在「霸凌」這個點上的,反而是作用在他們最盡力想要維護的「好學生」價值上。如果中山女高是一個入學成績排名倒數,真的出產了許多剽悍學生的學校,反差自然消失,這部MV反而不會援引這個符號了。越是強調「潔白」,就越有「弄髒」的操作空間。即連在視覺上也是如此——北一女的綠色,並不像中山女高的白色那麼容易連結到「純潔」的想像去。

當導演想要處理「霸凌」時,他援引的全部都是最標準的刻板印象:肥胖、外表不佳、個性...

看那精美的鼻環、刺青和露腰的襯衫,完全顯示了作者對「壞學生」多缺乏想像力。而且一...

創作是自由的,批評也是

綜上所述,這次的事件,比較像是一次烏龍的爭議事件。本來沒有損傷的「校譽」,反而在錯估MV的影響力、放大了不重要的細節,採取了守護行動後,遭到了一定程度的反挫。但同時,我也不全同意很多人主張的「創作自由」,認為創作者有權利引用中山女高的符號、中山女高的相關人等不應批評。

事實上,創作者確實有自由引用任何符號,但他本來就應該承擔引用符號之後產生的效應,包括各種形式的批評。校方可以要求MV下架,但製作方也可以像現在一樣相應不理,弄個霧濛濛的版本來反擊——這舉動可是比原MV更好的故事。批評或爭奪詮釋權這件事本身沒有錯,除非你在這過程中產生了愚蠢或邪惡的言論。這裡面沒有哪一方特別佔據了道德高位,就端看雙方如何論述、如何表演、如何操作,來爭取更多的人支持。

畢竟,人們的話語和評價,也是「反覆沖刷的文本」,這些都將成為雙方形象的一部分。

 

|附註|

朱宥勳

1988年生,畢業於清華大學台灣文學研究所,現為文學書評刊物《秘密讀者...

朱宥勳 時事觀察 霸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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