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勞動為現實,小說為容器——讀楊青矗《工廠人》

聯合新聞網 朱宥勳
圖/取自公視-奇蹟的女兒

以一般小說集的觀點來看,楊青矗的《工廠人》是一本有點「古怪」的小說。當讀者打開本書目錄,可能一眼就會注意到,在書的最後附上了一份作家自己設計的「工廠人訪問卷」,內容包括工廠生活的各個面向。根據作家自己在序裡的說法,這是:

為了能更深入瞭解各工廠人的工作背景與心理狀態、生活情趣,勞資問題等,草擬了一份「工廠人訪問卷」附在本書之後……希望在工廠工作的兄弟姊妹們提供您親身體驗和寶貴的資料。

這在台灣文學史上是非常罕有的案例。一般作家或許會與文學評論家對話、期待讀者給予小說更多意見(早期的書本也常常附有「讀者回函」)但楊青矗的特別之處,在於他預設了自己的讀者以工人為主,並且期待和這樣的讀者產生並非文學性,而更是現實性的交流:

您讀了我描寫工廠的小說?那能否與我談談您的工廠生活?

這份問卷雖非小說正文,但由此進入,我們便能看出「工人作家楊青矗」的文學觀點。

帶著問卷的小說集

《工廠人》最早出版於1975年,您手上正在閱讀的這本,是2018年重出的新版本。而書末的工廠人訪問卷是當時即有的設計,在新版本中也原封不動,這是新版編輯的用心。

當然,四十多年後,這項小說家私人的調查計畫不太可能再繼續了,問卷的歷史意義已遠大於實際功能,現在如按著地址上的資料將問卷回寄、約定面談時間,大概是要失望的。但它仍然饒富意義,值得我們細細審視。比如明確標出地址,就是重視個資的現代人頗難想像的,揭露了某一代人的行事作風——這在十幾年以前都還並不奇怪;不少作家都會在書末留下地址、電話、e-mail甚至是銀行帳號。

細讀問卷內文,更可以讓我們看到小說家的思路:他想知道的生活細節有哪些?這側面透露了他的創作觀點和方法,他以哪些材料來構成人物、情節和情感,也展示了他作為小說家的關懷與缺乏之所在。比如第8、第9兩題談「生活情趣」,第12到第15題探測「工人心目中的好資方是什麼樣子」,第16到第23題詢問交友與婚姻議題,也觸及了工人的性別觀念。

這份問卷的存在本身,更讓我們看到楊青矗有別於一般「小說家」的小說觀。對一般小說家來說,小說集本身就是成果展,是漫長的構思、資料收集和動筆創作的產物。一旦成書,小說家的任務就大致告一段落,縱有後續的行銷和論述活動,但作品基本上是完成了,便會開始思考下一階段的創作。

然而,楊青矗顯然不是這樣看待《工廠人》的。這本關於工人的小說,並不只是「我長年觀察工人的成果展」,而更像是一種媒介,去幫助他突破有限的現實經驗,吸引更多工人來協力提供內容。小說家及他的小說,便彷彿成為一種透明的中介物,不同於現代主義作家那種極度放大的自我,此處的創作者人格被縮得極小,幾乎成為一種工具性的存在。

這方面是非常古典的寫實主義精神,正如同台灣文學史的寫實主義作家們所信仰的那樣;但另一方面,楊青矗又比純粹的「精神」或「信仰」更進一步,他除了以多年的工人生涯為田野,更希望能夠透過自己的書寫,使每一個回遞問卷的工人的生活,都成為另外一片被眾人看見的田野,這或可理解為一種民間的社會科學行動——或許沒有太嚴謹的方法和太有解釋力的理論,但是有一份求真求善的用心。這也可以從序文中,他每個引以為豪的正向回饋,都不是讀者告訴他「你的小說寫得好」,而是「你的小說讓我們知道了什麼、造成了什麼改變」看出來。

工人作家的「透明感」

楊青矗的思路背後,有一連串的預設:

簡單地說,他心目中的小說家和小說其實是「透明」的:小說家如實地紀錄了工人的生活,並且如實地寫進小說裡,如實地傳達給大眾知道,就像光線穿過擦得非常乾淨的窗戶一樣。而也因為真實,所以能有動人的力量、所以能引起同是工人之讀者的共鳴。

2018年的文學讀者,大概都很難再同意這麼素樸、簡單的文學信念了。這裡的每一個預設都是可以挑戰的:我們知道很多小說並不意圖傳達任何議題、即便寫得很好也不見得改變過什麼;我們也知道小說本為虛構,即便有真實素材,經過小說家重新組織之後,也不可能百分之百「傳真」;我們更曉得人不一定喜歡閱讀與自己有關的故事,因為故事的娛樂效果通常更來自陌生化的新鮮感和逃避現實的幻想。

然而,我們必須先暫時理解這些並不全對、但也不是全無道理的預設,才能比較理解《工廠人》的特點。因為楊青矗先同意了這些預設,所以他的小說會往特定的方向發展。比如說,為了強化議題、造成改變,整本書的問題意識非常聚焦,幾乎絕大多數篇章都在處理「臨時工vs.正工」和「評等」兩個問題。

於是,「等」成為最重要的關鍵字:既是等級(決定薪資多寡的工作評等),也是等待(等待機運、等待努力被看見、等待人事變化)。以此為核心,《工廠人》從最低等級的臨時工、不同等級的正工、享有較優待遇的職員,一直寫到經營管理階層,呈現了一幅完整的工廠生態圖景。

相對於圖景的完整,各篇小說的結構確實都有一點問題。書中絕大多數的小說,都有著還不錯的開場和中段,然而從現代小說的觀點來看,結局都有點草率。比如〈上等人〉一直到車禍以前都非常精彩,但決定避罪方式之後的段落就幾乎沒有起伏可言,直直奔向諷刺性的結尾,錯失了家屬和頂罪者本可以增添的戲劇效果。或如向契科夫〈一個小公務員之死〉致敬的〈龍蛇之交〉,也設計了本可加強卑微感的今昔對照結構,但范顧問毫無懸念的「忘記了」,反而失去了此種設計能有的厚度(作為對照,黃凡的〈賴索〉結局就更能掌握模稜兩可之妙)。

全書當中,我認為最好的一篇是〈低等人〉。其他篇章的結構問題,在此篇中處理得非常良好。楊青矗念茲在茲的諷刺性,也透過粗樹伯誠懇的語調完全發揮威力——正是語調誠懇而辭意又卑微到令人不忍,所以威力強大。小說開場時,主角:「甚至擔憂有一天他拖不動垃圾,公司能否僱到一位同他一樣的低等人來接替他的職位。」中後段則轉換動機:

宏興公司列位殉職的同仁們,我董粗樹三十年前進入公司為拖垃圾的臨時工,你們在生時都認識我的。我今天很羨慕你們為公殉身的精神,請諸位英靈保佑我,賜給我一個像你們一樣的殉職的機會。我將被解僱,臨時工沒有退休金,又無依無靠,無以為生,我需要一點撫恤金來養活老父。在這十幾天內賜給我機會,我到九泉地下願繼續為各位拖垃圾效勞。

當一個人全心全意相信自己「應該低等」、相信自己「死了比活著有價值」的時候,作者自然不必橫加太多評判,讀者就能理會工廠體系的殘酷。也因此,小說的黑色幽默力道更強。粗樹伯之艱困不只在生活不易,連要自死都很費難:

各工場的安全設施都很周到,粗樹伯找不到機會好在工作中置身於死地。

然而,從以上的對照,我們可以發現一個弔詭:正是在楊青矗最遠離寫實主義的預設值時,他的小說反而更有了寫實主義撼動人心的力道。因為事實上,小說家和小說的「透明感」自始就存在內部矛盾:如果我們要將小說寫成好看的、充滿衝擊力道的,我們就需要透過良好的結構來製造出戲劇性;但現實生活是沒有結構的,它是一堆雜亂資訊的集合體,如果我們要求結構良好,就必須犧牲「寫實」,來把現實剪裁成適合小說這種容器的形狀。

換言之,好小說很難真的透明,即便它看起來很透明,那都是經過打磨削切的結果。光線能夠穿過窗戶,不是因為窗戶本身真能百分百透光,至少得有人一直去擦拭它。

因此,我更傾向將「透明」這種信念,理解為一種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努力。「問卷」是小說家在自身經驗的有限性裡,突破限制的努力;小說則是小說家動員其所能動員的媒介,全力抗擊現實困境的努力。在這個意義上,寫實主義小說如《工廠人》的美學,可能不完全來自小說的「文本」本身,而更來自寫小說的這整個「行動」上。那樣樸拙的、天真的、熱切的心意,也是一種文學的風景。

為此,小說作為一種容器,就算有點破損,也是沒有關係的吧。

※ 本文為《工廠人》導讀,原標題為〈現實的剪裁,小說的容器:讀楊青矗《工廠人》〉。


《工廠人》
作者:楊青矗
出版社:水靈文創
出版日期:2018/02/12

圖/水靈文創提供

朱宥勳

1988年生,畢業於清華大學台灣文學研究所,現為文學書評刊物《秘密讀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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