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是去還是留,小白鶴事件帶給台灣社會的寶貴經驗與教訓

聯合新聞網 顏聖紘
圖/聯合報系資料照片

自從2014年的12月10日,金山小白鶴因為迷航而抵達台灣已經超過一年。這隻瀕危鳥類在台灣的出現與駐留果然在初期就引起大眾與媒體的騷動,以及中央到地方生態保育主管單位的注意。早在2014年12月22日林務局就已經召開過協調會以確立接下來可能面對的所有議題與責任分工。

在接下來的這一年間,社會大眾所接收到的資訊不外乎有以下幾項:

  1. 西伯利亞白鶴是瀕危物種,全球只剩幾千隻,所以我們要好好對待這位遠道而來的嬌客;
  2. 如果有人要近距離拍鳥一定會被趕走,因為那會干擾到小鶴。NGO在那邊設立有距離的賞鳥亭是貼心的舉動;
  3. 新北市農業局聘僱人員看守小鶴,很有愛心很有責任感;
  4. 有電視台劇組拍片地點在旁邊嚇到小鶴,應該被罰;
  5. 小鶴會被經過的公車和廟會鞭炮嚇到,但是經過蘇迪勒颱風和浪犬追逐都沒事,福大命大;
  6. 小鶴每天吃幾顆福壽螺還有蓮子;
  7. 台灣人對小鶴的關注與愛登上某些國外媒體,所以台灣站上了國際舞台,感覺開心;
  8. 老農與小鶴感情深厚,動不動就會在youtube上看到影片,感覺有愛;
  9. 為了要繼續聘僱保育員,小鶴所駐足的三塊田地的農戶所生產的農作物,就被包裝成文創商品,而且金山地區的稻米價格據說大好,感覺有創意;
  10. 那個地方就忽然就被稱為「清水濕地」了,感覺好大一片,而且是友善環境的農業與野生動物和平共存的範本,感覺不錯。

在媒體的幫忙下,金山小鶴變成人氣動物明星,看起來好像帶動了周邊的產業,媲美鄰近的八煙聚落水梯田。但是當金山小鶴變成大鶴,還忽然出現在松山車站的時候,當小鶴的去留爭議被一般輿論所留意,當媒體開始以誇張的情感渲染人鳥之情(連動畫都做出來了),過去這一年多來所隱藏在這些媒體文字下的美好世界就被戳破了。大家真的以為牠很容易和父母團聚?會永遠和老農維持「人鳥之情」?牠真的不應該被送進動物園照養?牠應該馬上搭飛機去鄱陽湖?官方通通在互踢皮球?還是那邊的水田生態與農業生產會因為牠就永遠被維持下來?

丹頂鶴。 圖/台北市野鳥學會陳王時提供

▎我們先回顧1998年的東方白鸛事件

過去台灣並非沒有大型稀有冬候鳥,尤其是鶴類、鸛類與琵鷺滯留台灣的例子。我建議讀者在比較三芝的丹頂鶴,還有最近飛來的東方白鸛的案例以及所受到的待遇之前,先回顧1998年的東方白鸛事件。

當年5月有一對東方白鸛在關渡平原的台電高壓電塔築巢而引起鳥界人士的普遍注意。該對白鸛大約在1994年過境台灣,但可能因為迷航而意外留在台灣並準備繁殖。但由於那對白鸛把巢位選在危險性相當高的高壓電塔築巢,還引起台電要不要將其巢穴移除的兩難。然而正當鳥界人士對該對白鸛保持注意並以為牠們已經離開台灣的同時,在1999年1月15日,該對白鸛疑因與台北松山機場一架起飛的遠航客機發生嚴重撞擊而死亡,雖然遠航並未因這起鳥擊事件形成嚴重的飛安事故,但是在當年也因為飛安與珍禽保護難兩全的議題,在立法院召開了公聽會。而民航局在當年甚至懷疑造成多名官兵罹難的空軍一號C一三O運輸機在松山機場跑道失事事件,就可能與「鳥擊事件」有重大關係。

所以,這是一個令人錯愕與傷心的結局。

▎我們可能看到最理想的結局嗎?

我們先談最理想的結局是甚麼。如果有一隻國際級的稀有迷鳥到了台灣,一般來說生態保育團體與學者都會希望牠能在稍事休息後,時間一到就能夠展翅高飛,跟上遷徙的鳥群回到越冬或繁殖地去。但這是有前提的,鳥本身要是成鳥,鳥本身的健康無慮,鳥在台灣暫留的時候沒有人為干擾,然後不需要仰賴太多人力協助與行政介入來處理該鳥的「鳥事」,如果最後能夠留下一些正面的保育教育價值與故事是最好的。

但是這一切期待到了這隻西伯利亞白鶴身上為何就變得如此複雜?首先,小白鶴抵達的時候並不是成鳥,還是幼鳥。這也就是說,牠在這趟避冬之旅之中並沒有學習到遷徙的正確路徑,而且也很有可能還沒有與親鳥藉由叫聲完整建立親子辨認的關係。根據國際鶴類保育基金會(International Crane Foundation)以及美國復育稀有的美洲鶴的資訊顯示,鶴類幼鳥非常容易因為與人的接觸而產生「印痕行為」(imprinting),因此國外的鶴類復育工作的實務上都不會讓人類以「人形」出現在鶴的面前,會改採假鶴或模型來接觸鶴,以免鶴的野化失敗。也就是說,在變成成鳥之前,鶴類與人類的過度接觸都有可能因為印痕行為還有過度「習慣」(habituation)人類的出現而變得親人,不怕人,或仰賴人所提供的資源。那麼這隻小鶴在台灣超過一年的停留時間中,從小鶴變大鶴的過程中,就算只有少量的人員能近距離接觸,是否已經造成印痕行為的深化呢?如果小鶴對人類的出現太過習慣,那麼牠很有可能就不懂的避開人類建物。這個非常基礎的科學議題在一開始就被媒體所忽視了。

其次,在幾次的工作會議中,動物園在為其檢查健康狀況後便已經提及小鶴的胸部發育並不正常,這也就是說,這隻小鶴就算能夠順利成長,也很有可能無法進行長途的飛行。但是我們在媒體上並沒有看到這些細節。

接下來,能不能送牠到中國的渡冬地去?其實沒有不可以,但實際上的問題在於沒有人可以保證大費周章地送回去就必然可以確保牠的存活。俄羅斯方面對西伯利亞白鶴的保育下了很大的一番功夫,但是「損失」一隻小鶴真的會對這個物種的族群造成無可恢復的損害嗎?西伯利亞白鶴的族群量是否已經少到像台灣的石虎,蘇門答臘犀,或中華白海豚一樣,少掉一隻就是龐大的損失?如果不是,那麼送不送小鶴回去,對母族群的族群規模與族群遺傳多樣性,可能都沒有立即的影響。要不要送小鶴回去並不是淘寶網快遞,打包送上飛機一下子就到了。即使小鶴可以在動物的航空運輸規範下在飛機上乖乖不要動,也不會因為氣壓與可能的亂流而嚇到。有人記得「丹丹」這隻丹頂鶴嗎?當年牠迷航飛到台灣,後來在2008年專案送到韓國準備野放,結果在野放飛行訓練時撞死。如果金山的小白鶴遭遇這樣的不測,究竟是要責怪政府單位?還是該鳥命薄?

雖然西伯利亞白鶴的跨國境運輸會涉及「華盛頓公約」(CITES)的許可,但因為海峽兩岸已經在CITES附錄野生動物的跨境運輸上達成若干協議,因此最麻煩的其實是檢疫問題。有民間團體宣稱檢疫並不是問題,事實上檢疫才是小鶴能不能送去中國的技術上問題。台灣是禽流感的疫區,而西伯利亞白鶴本身也深受H5N1這個病毒株的威脅,因此不管西伯利亞白鶴是不是CITES附錄物種,都必須要先通過《中華人民共和國進出境動植物檢疫法》、《中華人民共和國進出境動植物檢疫法實施條例》和《中華人民共和國動物防疫法》的要求,而這個部分絕對不是生態保育主管單位可以裁決的。

這也就是說,就算要送過去,小白鶴需要通過檢疫條件、捕捉與運輸引起的緊迫、與其它個體的互動、能夠自行捕食,並能夠順利進行長途遷徙飛行呢?這都不是可以操之在我的。

圖/聯合報系資料照片

▎如果留下來,牠還是一隻野生動物或變成公眾寵物?

如果不送小鶴回去,結果牠自己也不飛離台灣,那麼會有多少種結局?大家認為牠會乖乖地都在金山那三塊田走來走去讓大家拍得開心嗎?變成開放性飼養的寵物?有自己的臉書帳號?有繪本?有攝影集?有公仔?有好多的文創商品?和農民有好多的互動和youtube影片?這樣好不好?

如果牠不離開台灣,但是動不動就飛到市區,那是不是每一次都要再抓回金山,然後媒體又要放那個「小鶴小鶴」的動畫片,表示人鳥情深?萬一被車撞了,萬一飛到機場被射殺了,撞飛機了,被浪犬咬傷了,被颱風吹走了,請問社會大眾的情感能接受嗎?(是說再怎麼大的事情也很容易被台灣社會遺忘不是嗎?)還是說,今天只要有錢,有民間團體可以有辦法找到錢,小鶴就可以「永遠被守護」並完成台灣社會對「美滿」的想像?

如果小鶴無法飛離台灣,又「不准在全國觀眾面前出意外」,那麼送到動物園去照養是不是另一種可能的處置?現代動物園的任務與專業已經不像19世紀那樣只重視獵奇與蒐藏為目標,事實上動物園也有足夠的設備與人力來照養一隻大鳥。如果認同動物園的照養能力,又希望降低從中央、新北市到金山地方單位的公共資源損耗,那麼或許讓小鶴到動物園中安老也是一種選擇?

▎濕地保護與農地利用的衝突不見了?

目前外界所看到的訊息多半把西伯利亞小白鶴到金山當成一個美麗的造訪,而且帶動了當地的產業升值、環境友善、與社區意識。但是濕地保護是小白鶴帶來的附加效應?或只是為了讓小鶴留或不留在台灣所衍生的媒體題材呢?

如果就目前的國家重要濕地,或是湧泉濕地與山區濕地的評選方式,金山地區的稻田(與廢耕稻田)可能並不會達到入選的規格,主因是面積小、範圍破碎,以及人為的干擾極大。但是整個大屯山地區輻射發散出去的小溪流、灌溉溝渠與稻田所交織而成的「濕地」環境在近幾十年來全台灣農地快速崩壞的情況下卻顯得相當珍貴。

不只是金山,鄰近的貢寮、石門與北新莊地區都曾擁有水稻、茭白、與蓮花產業所形成的人工濕地環境,然而這些環境在許多農民紛紛放棄耕種,改種豪華農舍,或乾脆賣地給財團的狀況下,民間團體試圖使用小白鶴來當成圖騰吸引媒體目光,並試圖將殺雞取卵式的土地利用轉為友善環境的耕作方式是可以理解的。但是萬一當小鶴自己飛走了,或是因為飛不走且無法續留金山的時候,是否就會削弱濕地保護或友善耕作的號召與實證?友善環境的農業是否只能靠生態保育主管機關以少量經費勉力支持?或是應該由農業與土地規劃利用的主管機關來主導?我想這才是討論小鶴去留之外更應該要關注的議題。

這隻西伯利亞小鶴到台灣的旅程在前半年,其實都還依著大多數人的期待進行,「時間一到牠應該就會走掉了吧」。然而到了2015年3到4月間,行政管理單位開始因為保育員聘僱的經費來源與必要性,還有後續各種可能的處理與代價開始與民間社團意見相左之後,整件事情就開始朝著既美好又荒謬的方向發展。

坦白說,遷徙性動物在旅程中的迷途與損失是野生動物生命中必然要面對的代價。每年有為數不少的遷徙性動物被颱風吹到台灣,或是在航程中殞落。但我們或許需要思考,為什麼我們要對一隻鶴有這麼大的關愛?是因為牠的稀有?還是因為牠可愛?或是牠可以吸引公眾的注意造就公部門的形象?還是牠是一個很好操作成為行政或經費資源的題材?

當媒體看待小白鶴的規格媲美團團圓圓這些動物明星,每天對牠噓寒問暖加油打氣,甚至還有人把侯鳥標示的腳環當成幸運符的時候,公眾對野生動物保育的認知與科學家還有行政部門之間的落差會不會是一種教育和決策上的阻礙?

一隻小白鶴的降臨在一開始的確是一件喜事,不過由於諸多的因素,小白鶴或許無法如公眾所願順利返回越冬族群時,請問台灣社會是否準備好接受這種真實的生命歷程?還是要繼續在童話般的美夢中不願醒來呢?

圖/新北市政府提供

顏聖紘

國立中山大學生物科學系副教授。專長為系統分類學、演化生態學、擬態生物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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