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教與慈善,是阿斯匹靈還是海洛因?
近期《麻醉風暴2》上演,除在影視圈掀起熱潮,也開展了一波醫療與麻醉專業的討論。約莫在此刻,一則「弟子集資2千萬送妙禪勞斯萊斯跑車」的新聞迅速吸引了大眾的目光,討論或予以嗤之以鼻皆有。這兩起近期熱門事件看似關連不大,但細心留意的話,或許可發現隱含其中的關鍵詞——「麻醉」。
醫療的麻醉,心靈的麻醉,人類的歷史隨著醫療技術的進展與物質生活的享受後,有其各自不同的文明程度與傷口。如果曾有過手術麻醉的經驗,相信可以立刻體認到,這是一種超越自然的經驗,是自然世界裡不存在的經驗。有過這種體會的人,也都能聯想到科學的進步對人類生活的改變,文明對人類福祉的巨大貢獻。
宗教是大眾的鴉片?
回顧歷史,在十九、廿世紀之間,科學快速發展的時代,化學家們尋找各種可以作為藥物的獨特物質,其中一個偉大的化學家——霍夫曼,成功地合成了原本只能從植物中提取的乙醯水楊酸,他和他服務的拜耳公司將這個產品命名為「阿斯匹靈」,並且申請了商標專利,直到現在,阿斯匹靈還是全球最普遍的藥物。這項化學工業上的創新,也讓拜耳成為化學和製藥工業的巨擘。
他們同時也合成了另一種產品「二乙醯嗎啡」,這是一種結構類似嗎啡的化學物質,拜耳和霍夫曼認為此產品有嗎啡的效果,卻沒有嗎啡的毒性,是一種神奇的藥物,所以把它命名為 heroin,字根來自 hero(英雄)。他們認為該產品比阿斯匹靈更傳奇、更「英雄」,heroin迅速銷售至全球。而到了東方則被譯成「海洛因」,當時任何人都可在藥局買到,甚至可讓嬰兒服用以停止哭鬧。
時至今日,海洛因已是一級毒品,販賣或運輸者皆處死刑,而它的兄弟阿斯匹靈卻還在造福人類。
同樣的,在人類思想文明的歷史上,也有一些重要卻帶有爭議的里程碑,例如馬克思的《資本論》就提到「宗教是大眾的鴉片」。前幾日妙禪和勞斯萊斯的新聞,就讓我想到馬克斯的這句話。有人說妙禪師父「接住」了那些在社會的裂縫中墜落的人們。我對這種說法不很同意,不能說嗤之以鼻,但總覺得錯了。
真正接住墜落的人的,是慈善事業,他們接住的才是真正正在墜落的人︰流落街頭的無家可歸者、被拋棄的嬰兒、付不起醫藥費的病人、缺少教育資源的偏鄉兒童、被歧視的外勞、被壓迫的弱勢者,這些才是真正應被「接住」的,服務中產階級的宗教則不是。
這些自稱「宗教」的團體,其實只是在販賣馬克斯所說的鴉片,只是在販賣合法的精神毒品而已。用「從社會的裂縫中墜落的無助人們」來形容那些精神空虛的市民不是什麼創見,正確地說,這些人是異化的結果、疏離的靈魂。
工人與資本家的異化?
馬克斯主義認為,人類的歷史是由物質帶動的,工業革命改變了人類生產的方式,進而改變了人類生活的一切,包括精神生活。馬克斯舉了鞋匠做為例子︰古代的鞋匠從量腳、製作楦頭、裁切皮革、縫製鞋面、釘上鞋底,全部獨力完成,而且他的鞋店就在自己家裡,或者同一個小鎮裡。鞋匠替他的鄰居們製作鞋子,而且是「一整雙鞋子」,因此鞋匠是一個完整的「匠人」,與周遭的人事物緊密連結,而他所生產的鞋子是一個完整的「產品」。
但是在工業時代,農村子弟遠離家鄉到工廠工作,去「製造鞋子」,他的工作內容僅只是鞋子的一部份,甚至只是一部份之中的一小部份。工廠集合了大量的員工,在快速而精準的生產線上,大量地製造「鞋子」這個「商品」。工人不僅不認識購買商品的消費者,甚至連自己所製造的商品都不認識。工人只是生產線上的一雙手、一個單位、一個龐大的「生產機器」的一小部份。而他們所生產的只是一個用來換取金錢(資本)的中介物,一個「商品」。
在從「匠人」改變成為「工人」的過程中,完整的個體也改變了。馬克斯用「異化」(Alienation)來描述這樣的狀態。異化的基本概念是︰本來作為一體的多種性質(存在),從和諧融合的狀態中被抽離分開,成為彼此衝突的獨立存在。工人的「異化」是他的工作和他的生活分開了,他的工作和他工作的結果分開了,他的工作內容被切割成碎片了。他從一個為自己和鄰人工作的獨立「匠人」,變成一個永遠只負責「在不知道是什麼的東西上鎖緊一根螺絲」的工人。
馬克斯主義者認為,異化使人類產生痛苦,這是一種本質上的痛苦,來自於被分裂、被切割的生活。在解決的辦法(哲學)出現以前,這些痛苦只能以其他方式紓解。對個體來說,紓解的方法之一是「脫嵌」,也就是從工商等一切生產體系的嚴密掌控中脫離。對大眾來說,最有效的紓解辦法就是「麻藥」︰娛樂、食物,甚至毒品,而宗教就是精神上的「麻藥」。
值得注意的是,異化不僅出現於勞工身上,同時也出現在管理階層,甚至資本家身上。原本由「完整」個體組成的社會,由於生產方式的改變,分裂成各種群體︰工人階級、管理階級、資本家,而這些群體各自承受著各自的異化。資本家從一個被動的、封建傳承的土地提供者(領主),異化成一個具有超越性的優越感的支配者。原本負有政治和宗教等責任的領主,異化成一個只對財富數字有興趣的「公司經營者」。在經營成為一種專業之後,將公司委託給經理人之後,資本階級自身也面臨了異化的困境,這種困境對比於工人「破碎化」的困境來說,是一種更虛無的困境︰公司是繼承來的,經營是CEO的,那我是什麼?
慈善是權貴的鴉片?
繼續親自經營的資本家面臨了社會上各式各樣的反省或者說質疑︰公司是否環保?勞資關係是否和諧?公司是否負起社會責任?這些聲音都指向一個意涵︰「資本家的原罪」。遠在美國的公司經營者必須為婆羅洲的雨林負責,甚至必須為南極上空的臭氧層負責,更不用說必須對「全世界無產階級受壓迫的命運」負責。這些指責雖然很空洞,很容易置之不理,但有良心的權貴們還是會看見大樓下行乞的流浪者,會看見社會上無所不在的苦難,會讓他們在經營時覺得心虛、覺得痛苦。
這種異化的痛苦,同樣可以藉由宗教得到慰藉,所以新興宗教的信徒組成也包括了大量的資產階級甚至資本階級。但資產階級有另一種不同於勞工階級的「麻藥」,也就是慈善事業。慈善事業是社會的保護網,接住那些墜落的人。但慈善需要資本,只有資本家或者資產階級有財力支持大規模的慈善事業。也因此慈善事業的營運者不得不朝向資本家尋求慈善捐助,而資本家藉由慈善事業,讓所謂「資本家的原罪」得到紓解;藉由參與慈善活動,讓原本的疏離感得到紓解;藉由慈善實踐(也就是親身行為),讓資本階級的異化得到「麻醉」。
「慈善是權貴的鴉片」這句話也就應運而生了。
但是,慈善事業的本質,是承接住社會上落入困境的苦難者。如果沒有慈善事業,這些承受意外及苦難的邊緣族群,很可能起而挑戰社會既有的架構,也就是改革、對抗甚至革命。階級對抗會引起社會動盪,危及所有人(包括對抗者)的利益,慈善事業可以消弭這些造成社會不安不穩定的潛在危險,讓社會維持正常運作,不至於失控。但是當「製造苦難」的壓迫者成為「消除苦難」的救濟者時,慈善的行為就變得荒謬了︰執鞭的右手用力鞭打,將社會中適應不良者推到懸崖邊緣,但施捨的左手拉住他們,讓他們不致於起而反抗造成混亂。
宗教和慈善,是普遍使用的阿斯匹靈?還是被視為毒品的海洛因?還是高度商業化的賺錢工具普拿疼?
最後,借用通俗笑話的哏來作結束吧︰在傳遞豬肉的過程中,傳遞者的雙手都沾滿了油。宗教家、慈善機構都是傳遞者,而宗教慈善同時具有兩種功能,這些人的雙手是最累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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