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麼疏離,如此真實:大佛plus旁觀者藍調
大佛普拉斯的影像很美。每一幕黑白畫面的光影,都像定格劇照。不是動態電影本身,而是每一幕都彷彿人間雜誌的報導扉頁,或壹週刊坦白講、蘋果日報人間異語。
在鄉下衛生所裡眼神遲滯等待的吊點滴老婦人(菜脯媽媽);中南部公路那與天際電線、田梗、鐵皮工廠、高級驕車並置卻不顯違和的大佛雕像。永遠不知是誰會去買的路邊眼鏡攤販車(或其它賣口罩帽子百元長褲油畫花瓶…的貨車攤販);從沒解釋佛法、只是穿法衣鞠躬垂眼唸經長得都很像的法師。穿著皺皺汗衫或背心,大熱天默默不語跟在各種老闆身後扛重物作粗工打雜活領便當的底層男性;穿在稻草人身上或變成遮雨棚的候選人競選帆布。在黑夜無人市街散發超激明亮光彩的夾娃娃機台;往市郊墓園荒草旁擋住前路閃閃發亮的水窪……。
許許多多有刺點的畫面,卻沒有誰是主角。
攝影拍得美的電影不差這一部,以底層人物為拍攝主角,也不只電影。但大佛拍出的畫面,卻有寫真定格般的魔力:像是只屬於台灣的魔幻寫實,用奇特音階彈奏的藍調。每個景像人物,我們彷彿都在哪裡見過;每個怪怪的音符,我們都好像都聽得懂,還會揪心。
整部影片的敘事與色調策略,巧妙地調和出台灣藝術片與寫實搞笑片間可貴的平衡。原本只是低預算無法讓道具既真實又精緻,拍成黑白影片,卻反而可以取巧、把玩,用來傳遞簡單易懂的美學:沒錢人生活是黑白,有錢人生活就有色彩,而且還很色情。
那情色雜誌裡的催情內褲廣告,在黑白畫面下昇華為高貴不可及的世界、遠方;黑白色澤也疏離了肚財菜脯只有自己可觸摸、還黏黏的、但卻唾手可及的欲望。黑白畫面嘲諷地呈現,行車紀錄器如何反客為主、變成現在的新聞主流色彩。底層人吃飯配電視新聞,久而久之連配行車紀錄器也可以。而我們的電視新聞台,也早已淪落為新聞製作行列的貧疾低收入戶。
黑白色調讓觀眾與被攝景物自然地疏離,逼迫我們用另一種眼光看待、非得解讀這些荒誕場景。整部片的冷靜運鏡與剪接,風吹拂過騎機車的土豆、載著老母的菜脯,看不出慈悲還詭異的閉眼佛身,帶著預期但最後在乾枯水道中看到了喪生的肚財人形。我們被釘在旁觀者位置上,不能太激動也無法太投入,但透過細膩影像的引導,卻因此打開了自己或多或少的類似創傷,自動為黑白畫面加上色彩或可能對話,莫名地成了海浪般回返、可以回望觀眾的超寫實。
導演還以親切但不煽情的台語,像辯士一樣為影片旁白。一以貫之,繼續調和藝術電影與所描述對象的矛盾疏離,避免台灣影片一旦寫實悲情,就非得催淚到底的濫情手法,也不過份自抑到連作為主角的那群人也看不懂。
這或許是為什麼,我們都笑了,但卻帶著奇異的酸楚。
其實整部影片對大佛反而是殘酷不留情面。讓混血女孩不是叫賤人就也叫佛祖,讓所有不堪都在大佛面前或在大佛裡面。這時黃信堯的大佛普拉斯有如台灣版尼采,拐彎抺角就想說:「上帝/大佛已死」,或「就算沒死也早被那些玩弄的人幹死」。連同那些喜歡在上帝/佛祖面前起誓、或是以上帝/佛祖之名作道德宣稱的,都順便被詛咒、被問候很多次母親。
可以說,大佛普拉斯的悠悠畫面,才是台灣很寫實的人間修行,很民間的宗教觀,很人性的倫理觀。像遊魂般乾淨無欲的張少懷,從來就是遊盪民間的釋迦;在送葬隊伍永遠打不準大鼓的菜脯,但可以一鼓作氣為唯一的朋友揮拳;已成仙要朋友送行至此的肚財,但沒有人知道他原來坐擁成堆夾娃娃、自己就是教主。人神一線間,友誼與情義,不是作人就是成仙,全是對人世細微如沙的愛與眷戀。當然,人間修行也一樣有在愛慾權勢裝神弄鬼裡,打渾仗享威風一直犯傻不知到底為什麼的人鬼一線間。
大佛普拉斯,讓人又笑又哭,那麼疏離卻如此真實。如果這部電影不是在談宗教,高明的敘事美學,至少也已彈奏了一曲曲讓人低吟、神思迴盪的台灣藍調。
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