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話,從動之以情開始——挺同與反同的公投話術(上)
距年底公投綁大選不到四十天了,有提案的團體都在緊鑼密鼓準備最後宣傳。對支持婚姻平權的陣營而言,這是一場痛苦的戰爭,因為這不是一個「生活方式」的選擇,而是身而為人本應有的尊嚴,卻被迫以懇求全民的選票作為肯定的手段,為自己存在的正當性、為自身的認同而戰。
「愛家公投」的資源已全面出動,到處可見他們印製的文宣、手冊,志工穿梭在街頭巷尾,這讓支持婚姻平權方很焦慮。這是一場全國性的選舉動員,我們沒有人、沒有錢,在沒有足夠的資源下,要怎麼拚出票數?更困難的是,「對話」二字看似正確,人人都知道要對話,可是究竟要怎麼做,才不會淪為一句高尚卻無效的口號?或者,對話前我們得問的是:
保守反對者們到底在想什麼?
恐懼與對安全感的渴求,是人類的本能
雖然人類文明已經走了這麼遠,但仍免不了被各種本能驅動。即使在現代民主社會裡,仍有兩種非常強大的本能——恐懼,以及對安全感的需求——無形影響著人們的道德選擇與政治偏好。這兩者都是人類本能中非常強大的,足以讓教育、邏輯和理智都失效,讓人寧可忽視事實、不願看見他人的苦難,也要堆砌起來的安全堡壘。
持平來說,這種因本能所做的選擇,若以結果論,也並非是全然不理智的,畢竟恐懼是人類賴以生存本能之一,如果不會恐懼,我們的祖先可能也無法脫穎而出存活至今。而安全感,又和區分他者息息相關,我們往往透過辨識他者,以確認自身的存在與獨立性。然而,這需要一個確信的心理機制,也常常在個人甚至整個群體層面裡,發展出對他者的排拒的言行,來確立自身的地位與優越感。特別當社會不夠安定、經濟動盪時,這種效應也會被放大,人們開始尋找戰犯、替罪羊,以轉移自身的痛苦,說服自己對他者的迫害,只是為生存而努力的必須。
這兩種人類本能,不斷主導著人類歷史上的眾多悲劇事件,從戰爭、種族清洗到對異己和弱勢的壓迫,幾乎都可見到這些來自本能的變形,如何形塑出一個「人人皆曰他者可殺」的集體瘋狂。近年來,反同團體的瘋狂言行裡,也可瞥見這種失控的人性在隱隱作祟。然而,理解這個過程,目的並非也將對手非人化、妖魔化,而是希望去認識這群人是如何變成今天這樣的。
一個人選擇歧視甚至仇恨的立場,往往不是他生下來就邪惡、缺乏同理心,也不單是教育失能的因素,還有很多生長背景與生命經驗,導致他成為今日的他。就如同你我今天能夠好好坐下來討論人權,也不光是我們用意志就能選擇善良,也有許多事件的影響,甚至是些許的幸運,讓我們有相關知識跟反省的機會,才沒有走到那條路上,而選擇以個體的自由和權益為先。
理解對方在害怕什麼
許多人終其一生不曾有過機會,去好好直視內心的恐懼,他們並不是每個都「迂腐、守舊、信教信到腦壞掉」,更多的是害怕孩子們因嘗試「錯誤」而受傷,留下難以挽回的後果。更深的層面是,他們害怕萬一兒女是同志,自己的養育過程會被親族質疑、指責。或許他們也意識到婚姻家庭制度受現代社會衝擊後的脆弱,有些甚至自己的婚姻就岌岌可危、家庭不睦,然而他們需要相信「一切會好起來、仍有救」,只要家庭這個形式不被改變,自己有一天仍然會幸福的,再不濟,至少自己的兒女能實現他享受不到的。
你我都能立刻從這種想法中看出恐佈之處,可是他們身在其中,並沒有機會去察覺,而且要是失去這層確信,他們可能無法再回到日常生活裡去面對每一天,他們需要既有的秩序,需要一切保持不變,那是他們賴以為生的安全感來源。為了不讓世界觀被挑戰,為了不失去安全感,他們只好對他者殘忍。
然而,只要動之以情,就會發現即使堅定反對婚姻平權的基督徒,也沒有幾個真的樂見孩子在學校遭受霸凌,只是他們誤以為自己在保護孩子。理解這份焦慮和恐懼,就是我們跟這些盟盟們坐下來好好談談的契機。支持與反對陣營,某種程度都是以對下一代的想像出發的。只是一邊想的是避免兒女受傷、走冤枉路、吃苦,另一邊則選擇了加強社會寬容與友善程度,這樣不管兒女長成什麼樣,都不會被排除在外。
其實這份恐懼也非反對方獨有,一路走來,最受攻擊和誤解的,就是性平教育,連挺婚姻平權陣營都有人表示自己仍有疑慮。但為什麼要執著於某種特定道德觀下的性觀念才是「最好的」,且必須讓它成為公民生活的準則?這正是這些所謂疑慮背後,真正需要被拆解、重新深思的問題。在性別人權進步上,最需要的基礎工作,是對性的除魅。而此刻,我們有機會透過這場大型的社會對話行動,一點一點地,從一般人生活裡憂慮、擔心的事物逐一拆解,去擴大對方對於性的理解和認識。
如果直接否定做父母的或長輩們的憂心,接下來所有道理他們可能都聽不進去了。有些人或許自己就深受家庭不美滿所苦,他說不出口的害怕,是家庭被改變後,他也會被配偶、子女放棄。若我們先肯定他的感受,讓他相信他被理解了,或許也有機會讓他看見,其實人生不是那樣也沒有關係,世界不會崩塌,他還有其它的選擇。而且只要能找到對方聽的懂的語言,有很高的機率他們很快能理解,願意將心比心。說到底,長輩們這一生,也不是第一次受到時代變化的衝擊了,有些可能比你我還想得開。
在這裡,我也要藉用一個基督教傳佈宗教福音時常引用的觀點:人的責任是盡力撒種、澆水,但你我都不知道一顆種子何時會在人心裡生長起來。聖經這段話的言外之意,是不管怎麼樣,我們都該不問結果、不求速效,繼續努力著。
雖然支持平權陣營對基督教的厭惡,怕是無以復加了,但這段話裡仍有我們可汲取的智慧。不論這次我們是否成功說服這個人為我們在公投中投下一票,但只要他開始思考,未來就有再和他溝通的機會,也朝說服他更靠近了一步,畢竟社會的變革不會停在今年十一月底,未來也還有別的戰役,持續耕耘、做該做的事,只要不與之絕裂,你不知道哪一天,哪個契機之下,他突然就明白了你曾跟他說過的事,或者主動尋求你的協助,成為盟友。
在說理前,先動之以情
很遺憾的,我們面對的是「恐懼」,這種人類最古老、最原始的本能。要用說理去繞過這種本能,成功的機率很低,而且耗時頗長,只有喚起一個人的同理心,這層恐懼防護罩才會降下,你準備的資料和說理,才有可能進到對方心裡去。對我們更不利的是,LGBTIQ是性少數,在多數人「事不關己」的先天劣勢下,你要怎麼讓對方覺得這件事會與自己有關,一定要去理解並做出決定?
盟盟們早就清楚這一點,自從啟動愛家公投,他們內部的教育訓練和指示就說得非常明白:他們上街沒有要跟人講理的,他們要訴諸的就是人的感受,而不是辯論。他們深信自己在道理層次上,是被同志團體「霸凌」的,因為有公信力的醫學單位也站在同志這邊,媒體也偏愛同志,他們能做的,就是喚起一般民眾心中最素樸的「正義感」。不得不說,他們對台灣社會的判斷是完全正確的,當盟盟拿去煽動式的文宣,對路人說「你看我們的孩子在學校學那些亂七八糟」的時候,多數人根本不會去想查證那個資料究竟是不是課本,而是「我要保護我的孩子」。當這種感受被喚起,盟盟們的說服工作,就已經贏了一大半。
長久以來,台灣的社會運動非常重視信念,必須是真心理解、相信一件事,跟隨這個價值的才被歡迎,如果是那種熱血一日愛國球迷式的支持者,通常會被白眼請回家好好閱讀思考後再來。然而,過去在小範圍的立法說服中,社會運動只依靠清楚議題後做出決定的「覺醒公民」作為群眾基礎,或許是足夠的;但今日我們面對的是全國性公投,必須要催出和總統大選得票數接近的票數,我們必須適度調整過去知識傳遞的策略,不能再堅持凡事道理先行。
不,我不是說我們要跟對方一樣放棄底線,使用假新聞、抹黑造謠、製造仇恨的手法去進行社會對話,我說的是不要害怕動之以情,不要害怕去用一個感性甚至有些悲傷的故事開頭,不要害怕用一個悲劇的新聞事件,來止息爭端,讓對話能回到同理下繼續進行。不管那是你個人的遭遇,還是別人的故事,因為重點是你用來打動對方的東西、資訊是否真實、你給的東西究竟有沒有道理。你不必把資料的嚴肅性降級,不必簡化或淡化任何事,你需要做的,是觀察對方的情緒,然後決定使用哪些材料和方式切入。
能成功動之以情的前提是,去理解跟你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心理運作機制,關心在意不同的事物,透過交談,去發現他在意什麼,才有機會去解開那個結。在網路或媒體上寫評論談人權,的確必須用最短篇幅、嚴肅的將硬梆梆的平等權、自由權、大法官釋憲和社會歧視的惡果交待清楚,但當我們與人面對面,一開始就拿著資料往別人身上倒,只想用道理去征服人,就算他講不贏你,他心裡也不會認同你。
但是,當他發現你並不會批判他嘲笑他,你願意聆聽他的憂慮,並且回應他的憂慮,那他就比較會願意聽你講。不要害怕直接、誠實的進入議題,只要你一直有觀察並顧及對方的情緒,並且緩和表達,大部份人的反應會是「喔對耶,我以前都沒有想過」。
盟盟很清楚,在他們掃街時,一定要跟說話的對象建立一定程度的連結,這指的不一定要是長時間經營的人際關係,而是不要讓別人覺得這段對話的意義,只在於說服他接受你的立場;你找他說話,是因為你真的在意他的憂慮、他的恐懼、你關心他這個人、關心他的家庭、他的孩子、他的人生。盟盟們在做志工教育時,是清楚告訴志工要「放長線釣大魚」的,首次的接觸只是第一步,日後透過電話、訊息的關懷問候,穩固對方的支持程度,甚至將來願意走進教會參與更多活動,才是他們的終極目標。
過去,做社會運動者難免有一定程度的道德潔癖,連平權方要做個廣告或文宣,多少都會擔心自己是否「太過感性」。可是人性的現實如此,如果不動之以情,讓對方把我們當成人來看待,再高的人權義理,也無法講進他們耳朵裡。讓我們跟盟盟們不同的,是喚起同理心之後,我們是否有責任整理正確的資訊和論述,提供給願意更進一步理解的人。換言之,感性不是問題,賺眼淚也可以不是問題,前提是在那些感性行銷當中,有一致的、經得起普世價值考驗的東西。如果那是出自信念,並且你也準備了全面的資訊、負責任的論述,就不要害怕去感動人。
▍下篇:〈對話,從動之以情開始——挺同與反同的公投話術(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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