旗山五分車站重生紀事——兼論古蹟保存的文化政治
4月1日愚人節,以盛產香蕉聞名的南方小鎮旗山,具有101年歷史的舊糖鐵旗山車站重新開幕,這實在是令人高興的一刻,不僅是旗山地標建築物的再生,也是舊殖民時代糖鐵及糖業拓殖經濟歷史的見證與復興。
自1910年4月1日旗尾製糖所(旗尾糖廠)至大樹九曲堂的糖鐵軌道完工,1915年旗山車站落成,台糖鐵道最長的一段旗尾線
「大樹九曲堂—經旗山—美濃竹頭角」運營至1978年停駛。糖鐵不僅帶來旗山美濃地區的經濟榮景,由於糖鐵深入內陸連結高雄港,此一便利交通建設也帶動香蕉及其他農業物產輸出的繁榮,因此旗山也成為旗美九鄉鎮的重要門戶,與鳳山、岡山鼎足而立成為高雄縣的三大核心。
滿載旗山人回憶的五分車重新復現應該是值得慶祝的事情,活動卻有另一批永安老街太平商場拆遷戶的抗爭,這段意外的抗爭插曲,也重重提醒了我,五分車站是經歷過十多年保存運動與衝突下的成果,儘管在2005年終於被指定為古蹟保存,仍歷經四次古蹟自燃現象。
遺憾的是曾經參與保護運動、被打壓被威脅的文史工作者沒有任何一位獲邀上台發言,現場都是政治人物空泛且形式化的發言,令人對台灣文化保存運動的膚淺感到悲哀。所以敝人斗膽越庖代俎,說說旗山五分車站的保存運動小史。
這一座古蹟車站在90年代起就曾經數度傳言將要遭到台糖公司拆除命運,因而由地方文史工作者發起第一波的搶救車站運動,由文史工作者江明樹主編的《蕉城雜誌》為主要的傳播媒體,號召當時的文史工作者、畫家與教師參與。
所幸在當時余政憲縣長北上赴台糖公司斡旋之下,獲得緩拆保留的命運。然而繼任之高雄縣長對保留車站的態度模糊,加以開發派的地方民代與財閥間的利益牽絆,遂於2002年演出台灣地方自治史上的一頁荒謬劇。
關於古蹟保存與地方發展的課題,筆者認為旗山五分車站是個非常典型的案例,透過文化保存與政治精算的觀點略述如下,拋磚引玉以供公眾思考。
鎮代表會通過決議拆除百年車站
2002年9月11日鎮代表會達成決議,要求縣政府拆除這一座將近百年歷史的五分車車站,理由是五分車站老舊不堪使用,而且車站位於老街核心區域,阻礙南北貫通,拆除車站將有利於改善交通與帶動老街商業人潮。
另一方面,以文史工作者為首的保護派,則號召組成「敢死隊」,在承受開發派威脅與打壓之下,在數次的協調會與公聽會數度衝突。
隨著衝突日益檯面化,即有報導指出,開發派主導拆除五分車站的計畫,為的是車站鄰近土地開發利益,而且有部分里長與地方民代因私人利益涉入,才導致鎮代會決議拆除古蹟車站的鬧劇,而且在數次公聽會有人假冒地主主張權益,或以言語威脅反對者。
另一方面以文化工作者、教師、記者、商圈中的有識之士為首的反對派堅持保存車站,他們認為車站不僅是旗山老鎮的地標建築物,也是整個糖業歷史與地方發展的見證,如果拆除車站,旗山鎮與旗美地區的歷史記憶將毀於一旦,損失無可計算。
古蹟車站保存運動,暴力與威脅頻傳
旗山車站拆遷與保留爭議,雙方衝突不時傳出言語威嚇與暴力威脅,或有民代到車站前懸掛布條,指控地方文史工作者為文化流氓,要求滾出旗山!!
這些地方文史工作者,多的是早先衝撞威權體制的黨外運動參與者,街頭狂飆的精神仍在,早期的參與者透露,開發派曾威脅車站「可能會半夜失火」云云,一名畫家揚言如果五分車站被縱火,他敢說某某人家裡也會發生「意外自燃現象」。
既便保存與拆除古蹟達到了恐怖平衡,車站保存運動在雙方對抗期間,仍然發生四次不明原因起火,然而卻始終未能找出起火原因。更離譜者,曾有人目睹,居然有人在深夜駕駛大卡車以粗繩捆縛車站門柱,企圖開車拉倒車站,但是繩子不堪負荷斷裂,該嫌犯驚慌駕車逃逸,旗山五分車站得以僥倖留存至今。
看到車站保存爭議的報導記錄不禁令人沉思,今昔對照,台灣社會對文化與歷史、乃至生態環境的保護意識並未隨著民主化而顯著提升,歷史建物的保護仍然問題重重,所謂的「古蹟自燃現象」也並未隨之終止。
政治考量,為收編派系不惜卸責推諉
雖說明定古蹟保存是法律賦予地方政府的義務,但民選首長很少願意承擔下第一線的責任,而大多以「地方未有共識」而推託,任由地方人士分裂為保護與開發兩派,等到態勢明朗後才願出面收拾殘局。而通常曠日廢時,等到損害已造成、地方已經對立,日後更需要好幾年修補損失的古蹟與地方和諧。
在古蹟保存、環境保護、大型公害建設開發議題當中政治人物搖擺在兩派中間,這是政治現實的寫照,也是政治手腕高明的一面。地方的開發一派多是對於利益擁有敏銳嗅覺的財閥與土豪劣紳,主張保護反對開發的一派則多是地方的理想主義者,偏偏前者多是不分藍綠政治人物加以攏絡的派系樁腳,以便在選舉獲得支持。
在4月1日旗山車站的重新啟用典禮上,政治人物風風光光地剪綵致詞,當年反對者與主張拆除兩派都重新聚合在新的車站,作為一個出席的觀察者,我仍覺得這樣的紀念儀式不足以說明保存文化資產的意義。
旗山五分車保護運動真正重要的是那十多年由文史工作者、畫家、記者與年青教師、地方有識之士的參與及堅持,他們為了地方文化資產挺身而出,即便文化資產有了立法保護,政治人物依然持觀望態度、汲汲營營計算得失。如果沒有自發的公民行動採取一次又一次的抗爭手段,歷史文化或環境生態的保護依然遙遙無期。
為發展不惜拆除古蹟的迷思
在清明假期期間,我訪談了幾位參與早期五分車站保存運動的前輩,也有曾經擔任五分車車長的耆老,他們看到重新修復啟用的五分車站化身為精緻的「糖鐵故事館」,不禁令人回想起五分車在旗山奔馳的過往,還有那些為了保存車站而,平靜的小鎮所上演的那段「轟轟烈烈、可歌可泣」(深度參與者形容所述)的抗爭歲月。
參與五分車站保存運動甚深的文史工作者柯坤佑指出, 他一方面慶幸五分車站得以保存、風光再現, 文化資產本身是可以長久持續創造經濟價值的載體,然而另一方面也在反省,文化資產活化經營手段,是否矯枉過正,為了財務上的永續經營而採取「利益極大化」的收費與委外經營模式,最終會不會扼殺文化本身。
如果說文化遺產本身最重要的,是其蘊藏某一歷史時期人類的生活方式與當時的社會關係,那麼,如果沒有詳細了解保存運動背後的抗爭過程,當年對立雙方爭執的價值衝突以及歷史糾結依然未能解開,「為了發展,可以不惜拆除古蹟的迷思」現在依然存在於台灣社會。
4月1日恰好是愚人節,那麼吾人並不能從「五分車站保存運動」得到任何啟發,歷史也就失去其可貴的價值。還有很多的歷史建築沒有這麼幸運,他們大多在世人接納他們之前,就被自燃,或被拆除。尊重歷史才有文化,沒有反省的盲目開發,無異於殺雞取卵、竭澤而漁,勢必將無知與癡愚繼續留給下一代台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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