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島鏈系列(三):拒絕重返冷戰的沖繩——脫離戰爭要塞的市民運動
二戰沖繩海軍要塞司令最後電文
作為沖繩和平紀念園區之一的「舊海軍司令部壕」位於那霸市南豐見城市,這座原海軍司令部視野極佳,可見到遼闊的海岸線及大部分的沖繩南部市區,然而一轉身便可走進司令部地下戰壕,總長度450米的地下通道現在開放包括司令室在內約300米的區域,戰壕說明可容納4000人,戰後的遺骨收藏工作則從戰壕內收集到2400副遺骨,
戰壕內的傷兵醫療室,一旁圖說描繪出傷兵哀號,只能惡劣環境中絕望呻吟的慘狀。戰壕四通八達,一處出口留有一幅士兵最後衝出戰壕決戰的想像圖供參觀者參考設想,當時困守在戰壕內的士兵,驚恐與不安的眼神卻又無處逃生只能赴死的悲壯心情。
走進濕冷的戰壕內深處,幕僚室的四方牆面上仍殘存當時幕僚集體自殺時引爆手榴彈的彈痕,即便戰爭已結束70年,親眼目睹仍屬恐怖。
戰壕最深處是司令室,牆上仍寫著「滅覆米醜」四個大字,大田實在這裡發出最後電文給海軍省次官,說明沖繩戰情,一周後在此舉槍自盡。
昭和20年也就是1945年的6月6日,沖繩戰役中面對美軍猛烈攻擊,日本守軍僅存殘軍死守,大田司令發布的《062016號電文》大意如下:
關於沖繩縣民狀況,本來應該由縣長報告,但因縣府通訊中斷,32軍也失去通訊能力,我無法視而不見,因此代縣長發出本文……
沖繩戰役以來,陸海軍除了全力防守之外,根本無暇顧及百姓,然而據我所知,除了老人、小孩、女人之外,全島青壯年幾乎全部投入作戰。……雖然砲火不斷,住屋財產全部燒毀,民眾仍團結一致,甘於風吹雨淋的貧困生活……
而且年輕女性也投入戰鬥,不但擔任看護負責烹煮,甚至加入搬運砲彈或參與戰鬥。……如果被敵軍攻陷,不但老人小孩會被殺,女性更有可能被帶到軍營施暴,父母親都是抱持著生生離死別的覺悟讓女兒參戰……
當軍醫上戰場時,她們必須協助無依無靠的傷兵四處移動,這樣的舉動光是靠一時的情感用事是無法堅持下去的……被指派工作的偏遠村民沒有運輸工具情況下,只能自動自發半夜在雨中行走。
總歸來說……縣民始終抱持著勤勞奉獻和節約物資的決心,一心只有奉公之念……被迫面臨戰爭的末路……獻上最後的一草一木。
沖繩縣民以這樣的精神來協助作戰,請政府務必特別撫慰善待沖繩縣民的後代子孫。(摘錄自海軍司令部戰壕解說資料)
沖繩人民在沖繩戰役中作為本土防禦的第一線慘烈犧牲,以至於大田實司令認為未來的日本政府應該從優撫恤沖繩人民。然而事實上沖繩自二戰終結以來從未脫離戰爭陰影,曾經為日本抵擋盟軍反攻的防衛要塞,戰後卻成為美軍在西太平洋軍事存在的堡壘。
作為曾經的獨立王國被併吞到日本,乃至於在戰爭中莫名其妙為皇國興亡犧牲作為砲灰,戰爭後日本繼續讓美日安保體制下日本本土不願承擔的美軍基地放在沖繩,從這些線索來看,沖繩與日本本土之間有許多微妙的歷史情緒積累。
戰後的美軍軍事統治——沖繩持續要塞化
1953年的舊金山和約,日本雖得以保有領土完整,卻也同意將沖繩的行政司法管轄權讓給美國,於是沖繩開始20年的美軍軍事統治。
隨著國民黨從中國戰場敗退台灣、韓戰爆發,美國意識到沖繩是串接東北亞與東南亞第一島鏈的中間點,戰略位置極端重要。在日軍二戰期間原有的要塞基礎上,美軍在沖繩持續建設基地,作為圍堵歐亞共產政權的關鍵位置。
這卻讓飽受戰爭創傷的沖繩開始無窮盡的惡夢,美軍基地隨時可能將沖繩再度拖入另一場戰爭當中。冷戰時期從韓戰到越戰,一架架裝填炸彈的戰機從沖繩起飛,前往執行轟炸任務。
沖繩人為了反對美軍的託管,開始長達20年的復歸日本運動,甚至在1970年底因美軍軍車接連肇事,沖繩民眾為抗議美軍袒護肇事軍人而與爆發大規模街頭抗爭的「胡差暴動」,長期聚積不滿情緒的沖繩民眾甚至衝進「嘉手納基地」。
1972年美國向日本歸還沖繩管轄權,但仍在沖繩保留強大的軍事力量,用以保持美國在東亞國際局勢擁有的強大影響力。
當地人向我透露近年揭密的資料顯示,美國是在越戰失利債台高築的情況下,由日本秘密支付大筆資金贖回沖繩。等於沖繩是由美國手中再度賣回去給日本。有興趣的人可以查詢「《沖繩密約》與西山事件」,無怪乎沖繩社會深處長期存在一股聲音要讓「沖繩發出沖繩人的聲音」,以別於作為美、日大國之間利益交換工具而存在。
總之1972年後沖繩復歸日本,繼續提供美軍基地駐紮,沖繩的產業發展、土地利用有許多限制,為此中央付出大筆金額的補貼政策,然而沖繩卻認為日本中央政府根本還是將沖繩視為一個可以犧牲的他者,東京方面卻認為沖繩「食髓知味」,持續要求更多權利根本就是「得了便宜還賣乖」。
戰爭記憶與觀光勝地同時呈現的分裂社會
從那霸市沿著58號公路往北行駛約30分鐘,過普天間空軍基地大門,左手邊即是美軍駐紮眷屬文職定居的「美國村」,現在是逛街娛樂與美式飲食的熱門旅遊點,然而再往北行駛右轉74號公路繞著基地前行,公路旁有一處嘉手納町的道之驛(結合觀光、當地物產與地方文化特色的公路休憩站),對面一處山丘就是著名的「安保之丘」。
安保之丘緊鄰著嘉手納基地,從這裡可以看到美軍戰機起降,自從東海與朝鮮半島局勢日益緊張,美軍將最新型F22戰鬥機部署在嘉手納基地。軍事觀光變成嘉手納町的一個招攬遊客的賣點,道之驛內賣著各式美軍空軍戰機模型,也有許多與基地軍事有關的商品販售。
此處往北便是當年二戰末期美軍登陸的讀谷村(因此當地有許多保存戰爭記憶的讀谷村鄉土資料館),以及美軍軍事統治時期爆發「胡差暴動」的事發地點附近(現胡差市已與周邊已合併為沖繩市),再加上嘉手納町的軍事觀光,這幾種文化展示同時出現在本地區,令人心情略感複雜。
美軍基地的駐紮問題,充斥於沖繩的日常生活之中,遂成為社會的公共議題。當地人說美軍問題非常兩極化,如果是專門作美軍生意的,那麼絕對不會去反對美軍基地建設,反之如果是沒有做美軍生意的,他們的生活可能就會因為美軍的生活而受到干擾,而抱持反對立場。
如果說戰爭記憶存在於老一輩沖繩年長者心中,那麼50歲以上壯年市代的沖繩人則是經歷過抵抗軍事統治的復歸運動(沖繩當地在1972年以前的倡議歸還日本行動),四十歲以下的沖繩人則卻是在1972回歸以後,在美軍所帶來的美式流行文化與和平時代的氛圍下成長,戰爭記憶與沖繩認同是否會就此漸行漸遠呢?我只能暗自懷抱這個問題。
基地包圍的反戰美術館——佐喜真美術館
普天間基地隸屬美國海軍陸戰隊,位於那霸市北的宜野灣市,由於位居市中心被居民區緊緊包圍,曾經發生過數次軍機墜毀於民宅的事件,這裡是公認全世界最危險的軍用機場之一。美日議定,普天間基地預計搬遷至沖繩本島中北部名護市的邊野古海灘,卻也引發新的反對運動。
普天間基地旁有一處特別的地方——佐喜真美術館,它是專以「反戰」為主題,蒐集或委請藝術家繪製和平及反戰主題。整座美術館靜靜置於機場綠地與鐵絲網包圍之中,走上美術館的屋頂則可以俯視基地的跑道及設施。
創辦的佐喜真家族賦與美術館成立的使命:「人類對將毀滅人類的一切的反抗。」,館內的中文簡介上寫道:
不論是在戰爭中悲慘死去的人們,還是仍舊活在這世上的人,都必須治療戰爭所帶來的傷痛。從這些栩栩如生地描繪戰爭的畫中,我們可以真實地體驗到戰爭的感覺。為了實現永久的和平,我們必須要一直銘記著可怕的戰爭記憶,並時時思考。
佐喜真美術館的存在,讓我感受到沖繩社會保留的重要資產,就是不斷地提醒人類戰爭無可美化的殘酷,以及和平的可貴。然而這種言說的形式恐怕無法讓人體會到真正戰爭的恐怖,所以覺醒的人類絕要盡其所能地避免戰爭,佐喜真、乃至於沖繩社會無所不在的戰爭陰影,藉由反覆對戰爭的描述與對恐怖的紀錄,以集體工程的方式建構社會的和平意識,使人們謹記戰爭之無情。
佐喜真美術館有一系列代表畫作是《沖繩戰の圖》,由《廣島原爆》系列畫作家丸木位里、丸木俊夫婦所繪製的沖繩戰代表作。這幅圖表現的意象,我選擇摘錄兩位繪製者的解說文字:
《沖繩戰之圖》/丸木位里、丸木俊
在蒙受恥辱之前,英勇赴死吧!
快給我們手榴彈
用鐮刀,鋤頭,剃刀……
去殺人,去自決
父母殺孩子,丈夫殺妻子,少者殺死長者
翡翠色的大海被染成殷紅
所謂的集團自決
只是一場不用動手的大屠殺
佐喜真美術館利用繪畫與其他藝術的表現方式,穿透文化或語言的隔閡,希望讓閱讀者感受到戰爭記憶帶給倖存者的傷痛,進而去提醒人類思考如何阻止戰爭並避免相互毀滅這件事情。
而對參訪者如我來說,佐喜真美術館用自身存在於軍事基地包圍之下,已是一種表現人類對戰爭反省與抗拒的行動藝術,任何戰爭發動都有其政治上的大義,然而站在人類的理性與良知立場上,永遠要對「戰爭」抱持著批判與質疑。
邊野古基地反對運動
普天間基地搬遷至邊野古的問題成為新的爭議,由於邊野古基地的建設計畫涉及到填海造陸,將危及當地豐富的海洋生態資源。
我在5月31日下午抵達沖繩北部名護市的邊野古,這是個平凡的漁村,卻因普天間基地將遷移至此而聲名大噪,當我踏入寧靜的村里,猛一轉身迎面而來的是酒吧、漢堡店與刺青店,對比靜寂的村莊格外突兀,顯然是為了迎接新基地建設而開闢的店家。
公路旁的基地入口由警察駐守,與反戰組織、市民團體組成的帳篷區相隔公路對峙。四點一到,駐守的人士開始收拾組織旗幟裝備、一早從市區搭乘「反戰巴士」前來聲援的長輩們也陸續集合準備搭車返回。
一時還搞不清人潮準備退散的騷動時,一位白髮阿嬤級的反戰人士,在臨走前不忘向滿臉無辜的美軍阿兵哥叫陣:
Hey Marine! Leave the land. Go back your country.(嘿!海陸仔,離開這片土地,滾回去你的國家。)
沿路用破英文沿路道歉與詢問之下,一位歐吉桑被推出來見我,他是沖繩平和運動組織(Peace-Okinawa)事務局長大城悟先生,他告訴我這裡平常每天有六十到七十位市民團體代表在此處駐守,反對普天間基地遷移至此的團體非常多樣性,不同的組織有不同的反對理由。
大城悟局長說這裡有沖繩最珍貴的海洋生態資源,這些生態資源是沖繩人們的重要資產,人們有責任要來保護。如果善於利用這些生態環境資產,沖繩可以不用倚賴美軍基地而生存。美軍基地只會帶來戰爭與暴力犯罪,而戰爭是所有沖繩人的惡夢。
Okinawa Voice:要求脫離軍事化的沖繩聲音
接連的抗爭之下,逐步引發社會矚目,2014年甚至成為當地名護市長補選的主要議題,在由下而上的社會動員之下,反對美軍基地一派的稻嶺進獲勝,間接使得沖繩社會反對美軍基地派聲勢大漲。
最終在2014年10月,這股反美軍基地的聲勢將反對派的沖繩縣知事候選人翁長雄志推上沖繩知事寶座,開啟新的反對運動里程碑。特別值得注意的是,翁長雄志原先也是屬於自民黨保守派,因為放棄原先支持美軍基地的立場而退出自民黨,以無黨籍的立場獲得社會黨、共產黨等跨黨派的奧援而當選。
▲歌手Cocco的〈看得見儒艮的山丘〉一曲成為邊野古返基地運動的代表歌曲。
邊野古所在地的大浦灣更是美日兩國同樣立法保護的瀕臨絕種動物「儒艮」的棲息地,2014年七月美軍原本計畫在大浦灣實施填海造陸計畫以便興建飛機跑道,引來反對人士划單人皮艇圍堵施工地點的海上抗議。
2007年一對傳說中的美人魚「儒艮」被發現在邊野古大浦灣海濱出沒,吸引媒體出動直升機跟拍,除了被沖繩人視為吉祥之兆外,也見證當地海灣生態資源之珍貴。令人感動的畫面促使沖繩民謠詩人兼歌手Cocco(本名:真喜志智子)特別為這對嬌客寫下〈看得見儒艮的山丘〉一首歌,成為邊野古反基地運動的代表性歌曲。
可以說由沖繩慘痛戰爭經驗出發的和平意識,使反美軍基地成為全島性的市民運動,這股運動的能量激發沖繩人的主體性並日益增強,要求「脫離軍事化」的意志越來越明確,未來無論如何是否能夠擺脫戰爭基地的惡夢,沖繩人正在寫下他們命運自主的歷史新頁。
▲一對傳說中的美人魚「儒艮」被發現在邊野古大浦灣海濱出沒,除了被沖繩人視為吉祥之兆外,也見證當地海灣生態資源之珍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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