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與環境的緊張何時紓解?在莫拉克七週年思考人、土地與水源的永續未來
七年前的莫拉克風災重創南台灣,那年,我正好在高雄旗美地區工作,幾乎所有的NGO都同時放下手邊工作投入救災重建。依稀記得每天在直升機嗒嗒嗒的盤旋聲音下步行,由於旗尾橋遭洪水沖斷使交通阻絕,往返旗山美濃只能在泥石堆與漂流雜木中穿梭步行,走過地景橋,可愛的山城小鎮像是泡在泥漿裡的戰場,到處是阿兵哥與慈濟志工,貨車超現實的掛在電線桿上,眼前一處無不觸目驚心。。
2009年的8月8號父親節,超過1000毫米的龐大降雨量導致甲仙小林村上方的獻肚山山崩,大量泥石流滾滾崩落並淹沒了小林村,總計奪去462條人命。同時下游旗山鎮堤防支撐不住潰堤,導致洪水以無法想像的驚人速度湧入街區。儘管七年過去了,莫拉克對許多家庭造成的傷痛至今仍難以平復。
小林村倖存者之後國家賠償訴訟,理由是災害應變中心發出6次紅色警戒,至少8次通報要求撤離小林村民,但當時的高雄縣政府與甲仙鄉公所未確實執行撤離,因而提起國賠訴訟。而此訴訟即將在8月10日宣判。
小林村對政府提出訴訟,其實在道德高度上,更是一種沉痛的控訴。在國土超限利用與資源過度開發的課題上,國家的角色往往是帶頭開發的其中一個。
小林滅村,曾有人質疑是水利署越域引水工程打穿山脈的炸藥,使得鄰近的山脈土石更加鬆動,這個問題隨著專家報告為開發工程背書,質疑聲浪無疾而終。原越域引水的隧道因為莫拉克風災帶來巨量泥石堵塞,然而我從部落的朋友得知,近期水利署開始著手規劃重新打通越域引水的工程。
福無雙至、禍不單行,美濃社團質疑高屏大湖工程也有重新啟動的跡象。
「高屏大湖開發案」是水利署擘劃十三年的大型取水工程,預計開挖700公頃良田興建大型平面的水庫,由於對土地、農作、水文等環境衝擊過大,因而於2013年6月在環評大會中以10:6遭否決。而今水利署卻以居民陳情治理淹水為名義,規劃重新開挖大湖C區作為滯洪池之用,美濃社團質疑此舉,違反環評決議意欲偷渡開發案。
在莫拉克風災7周年的此刻,對照近日南臺灣幾起開發爭議案,筆者認為真正衝突的地方不是在於「工程技術可行性」,而是執政者對於未來願景無法說服民眾,究竟是要走回發展主義與重工業擴張的老路,還是追求人與環境的和解共生?
守護土地與水源是農村信仰文化的一環
2015年第二十屆美濃黃蝶祭,當時仍在競選的小英總統宣示:「美濃水庫已不再是議題!」台下響起歡呼掌聲。美濃水庫雖不再是議題,但開發力量依舊存在,只是化整為零分散為越域引水、深水井、開闢大湖,問題在於,耗水耗能與重污染的產業從未停止持續擴張。
在美濃龜山圳出水口有一座「水仙宮」,宮內留有當年「水利三恩公」的宗祠,世世代代奉祀當年為開墾開圳、爭水械鬥時犧牲的鍾蕭涂三姓恩公。具有歷史敘事的信仰格外令人深刻,它形塑農村社會的傳統價值,這種歷史敘事代代相傳,告訴後人水源與土地同樣重要,是村莊得以生存的憑藉,只要土地還有水,生命便可以世世代代延綿不斷。
對於農村的在地組織而言,生態環境的維護與聚落的生存是同一件事情,美濃客家族群與水、土地共生文化已經延綿三百年,他們自身有著一套對水資源的理解與認識。
在綿密的水圳分布下,地表水緩慢滲流補注地下水,原先平原成為一塊飽含水分的海綿。美濃南隆平原地勢低窪容易蓄水淹水,也使得當地農民在低窪地區形成一種養殖與種作並行的農耕文化。
然而這種適應水文土地的耕作習慣卻逐漸遭到現代國家治理的挑戰,養殖作業不斷遭到現代國家以「違反區域計畫法」開罰,農民不滿的是,一方面稱農民「超抽地下水」,另一方面水公司又不斷在平原上開發大型深水井, 農民自救會的朋友告訴我,不是農民愚笨,而是「實在是被騙怕了」,普遍對開發案抱持不信任的態度。
工業擴張有強勢回歸的趨勢
南臺灣近年飽受天災與空污威脅,令人納悶的是,在製造業不景氣的當下,地方政府與經建單位卻持續提高用水需求。對此,環保組織將問題指向南台灣石化業的急遽擴張導致用水需求一再攀高,導致水利單位從不放棄開發大型取水工程的機會。
南臺灣是乾濕季節分明的環境,在水利單位的規劃下,大型取水設施在乾季除了枯竭河流之外,更不惜開鑿大量深水井開發珍貴的地下水資源,掠取灌溉水圳用水以供應工業。
台灣的石化以供應外銷為主、空污排放量驚人,實情是以國人的健康風險與生活環境作為隱藏成本,消耗巨量的潔淨水源,將使得原本負荷超載的環境走向崩潰。
明明五輕於2015年關廠後應可釋出可觀耗水量,為何高雄用水不減反增?水利單位指出,若高雄市政府相關開發案持續推動相關開發案,到了2021年高雄將有40萬的用水缺口,為了滿足新增石化專區、工業區規劃等產業鏈的用水需求,高雄市政府向中央提出40萬噸的用水規劃。
為提振經濟而走向污染重工業擴張的舊路,似乎已經成為現在執政者的既定政策,這讓我想起2015年筆者與韓國環境運動交流的經驗。
東亞壓縮式發展主義的問題與風險
韓國發展主義的迅猛之勢對照台灣有過之而無不及,因此韓國環境運動對發展主義有著深刻的反省與批判。對韓國的環保運動而言,水庫其實就是韓國獨裁政權與官僚主義的證據,80年代最大的特色就是這種「物理性的開發」。一直到80年代末的民主化運動挑戰軍事獨裁,大型水壩開發的壓迫導致民眾反抗,這一類開發主義才受到遏抑。
大規模開發、不惜以污染為代價發展工業是特定歷史時期下的思維,起因於冷戰時期美國向外輸出美援興建大型基礎建設,集中在韓國與台灣特別明顯,大多是核電站與水庫,大量開發以獨裁威權政體壓制反抗,消耗自然資源、產能發電以求快速工業化,並將發展帶來的利益進一步用以鞏固統治者的權威。
2007年李明博政權為提振經濟,規劃開啟「四大江工程」,以穩定供水及防洪治水為名,展開全國性的治水工程,然而這些大型水利設施將河流截斷、水源枯竭後帶來水質惡化、生態崩潰與魚群大量死亡的惡果。
反對人士批評,水泥化大型改造河川、開發大型取水工程都是一種破壞自然生態的行為,激進的僧侶甚至以自焚的手段抗議「殺害河流」的殺生行為。至今,「四大江工程」仍然被韓國政府當成神話吹捧,宣傳水利工程可以提供景觀休憩、擴大就業,事實上只是技術官僚的濫權與圖利大型工程集團的錢坑,為的是替財團鋪路,將「水利工程」輸出到東南亞。
韓國對河川生態近年提出的反省認為,水是人類與自然界所有生態系統循環的基本需求,不是專屬於人類也不為國家或資本財團所有,國家與資本對水資源的掠奪、私有化,都是不當的工程控制與使用手段,將危害到生命與自然生態的延續。
他們提出的願景是「讓韓國成為河川自然奔流的國家」,保留河川蜿蜒流動的自然生態,讓其自然奔流滋潤大地萬物共享,依照環境容受能力取用而非以工程手段改變自然大量開發。
「夠用就好」:土地倫理是環境永續的基石
在台灣,農民有適應土地與水文的生存方式,原住民族各族當中都有他們適應環境演化的土地倫理,這是人類隨著環境變遷所演化出來的文化智慧——崇敬自然也是遠離災禍的生存原則。
在楠梓仙溪上游的那瑪夏(Namasia),有定居於河流兩側的南鄒族——又稱卡那卡那富(Kanakanavu),那裏的水源清澈、豐沛同時又有豐富的生態,魚蝦成群,為了感謝河流賜與豐饒的自然環境,孕育部落族人繁榮發展,為表達感恩之意,部落發展出「河祭」的文化祭典。穿傳統服飾的頭目都會先發表宣言,告訴族人:
要祭拜河,要愛護河,不要向河索取太多,拿我們需要的就好。
如是「夠用就好」的簡單呼籲,其實深藏著永續發展的深邃哲理……
然而,儘管從過去人們積累不少與環境互動的經驗,但如今大部分的漢人聚落與原住民部落,其與自然的倫理關係在文明發展的過程中一點一滴的遺失,一旦失去對於自然的真誠敬畏,失控的人性將會帶來社會失序的災難。韓國朋友告訴我更殘酷的現實是,人性的墮落將會使原居民率先破壞自己所居住區的環境,因為:「與其讓外來人獲利,不如自己先破壞環境得利」。
在高屏地區的開發案爭議中,就有不少由當地人帶頭開發的例子。他們先為開發者帶路、接著在環評會議上為開發者辯護、希望從開發案周邊獲得一些好處,他們不在乎世代居住於此的命運,他們認為拿到錢、住豪宅開高級車比青山綠水、淨化空氣更重要。
除此之外,以回饋金收買人心是利用弱勢處境的卑劣行為,水利開發單位年年以預算編列回饋金收買農村與部落的民意。而這些回饋金投入的項目,其實往往本來就是政府應該做的事情。
例如美濃南隆平原的深水井取水開發案,水利開發單位以「安裝自來水」為條件要村民們放棄反對立場。諷刺的是,居民大多至今仍靠抽取地下水民生灌溉作物,而是水公司開鑿深水井之後居民才抽不到水。假若真是德政,又何須收買?
遺憾的是,金錢買不到人與環境的和平相處。
在多年的爭議與民間保育人士引頸期盼下,國土計畫法在今年(2016)五月頒布實行,接下來將由地方政府擬訂的「直轄市、縣(市)國土計畫」與「國土功能分區圖」加以落實。但是上位計畫的指導原則在實務上很難凌駕地方自治精神與首長的政治判斷,若是期待執政者可以記取歷史教訓並反省開發至上所帶來的惡果,不如以公民行動,參與博弈及監督。
莫拉克七週年,人民真正的課題才剛要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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