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反送中」:警民衝突下,再度覺醒的公民
6月12日夜晚,香港金鐘夏愨道上擠滿數萬人,人人幾乎帶著塑膠頭盔與N95口罩,更精良的直接帶起防毒面具。每個人也幾乎雙手纏滿透明保鮮膜、戴著工作手套,因為被辣椒水噴到會奇痛無比。遠方另一端的夏愨高架橋上,則站滿手持盾牌的香港警察,橋上橋下隔著交流道口兩邊遙遙對峙,煞有開戰前夜之勢。因為就在當天的下午,兩方才發生一場激烈衝突。
12日的早上,按照慣例,香港立法會要就日前造成極大爭議的「逃犯條例」修正案進行二讀,憤怒的群眾湧進立法會周圍,癱瘓附近的交通,讓立法會不得不緊急宣布二讀時程延期。就在下午3點過後,群眾與香港警察展開第一波衝突,示威群眾一度佔領原先被警方封鎖的立法會外圍法定示威區,但警方以強勢武力驅除,動用包括橡膠子彈、布袋彈、催淚瓦斯與辣椒水等武器還擊。
混亂中,包括筆者的日本記者友人也被催淚瓦斯波及,他形容:「連呼吸都很痛苦,臉上整個很難受」,這個狀況持續約一個半小時左右才消除。更別論那些真正受傷、陸續被抬到附近醫院救治的傷者。筆者的香港記者朋友也親眼看到香港電台的工作人員,直接被催淚彈擊中頭部,心臟一度停頓。該香港記者回憶:「警察射得又直又平準,都穿著記者背心了,根本就是往死裡打」。
讓該記者更難過的是,為了安全起見,救援者請警察在旁邊保護他,然而當該工作人員被緊急CPR急救後恢復意識,發現自己被警察包圍時感到極度惶恐,彷彿用盡餘生的力量掙扎大叫「呀sir!唔好打我!」(警察先生,不要打我!)。身為人民納稅對象的警察,從保護市民的角色,成為了香港人最害怕的對象。
港警信用破產
根據官方統計,有79人受傷,香港警務處處長盧偉聰在記者會中承認警察在執法時施放布袋彈、橡膠子彈與催淚彈,並形容民眾為「暴力的示威者」、定義這場抗議為「暴動」,如此言論,引來各界更大的反彈。香港兩個醫生工會發表聯合聲明,表示警方處理的方式令他們極度不滿及痛心,並批評警方數度刻意瞄準示威者與新聞傳媒工作者頭部,無疑是在不合理的狀況下,採取不對等的還擊。
這場港警暴力回擊港民的戲碼,迅速在網路上傳播,也讓許多香港民眾加深對警察的不信任感,甚至可說是瀕臨信任破產的邊緣。許多抗議民眾在現場對警察大罵:「收聲啦!毅進仔!」在一旁的香港記者解釋道,「毅進仔」是香港民眾嘲諷警察的常用稱呼。
毅進是一種政府文憑,只要上夠堂課、考過試後,基本上都可以獲得等同中六資格、等同中學文憑試驗。雖然考過毅進文憑後,還可以去考其他公務員,但其他公務員還有更好的學歷篩選,通常不收「毅進仔」,久而久之「毅進仔」就變成警察與消防員的代名詞。
一位在外國媒體任職的香港記者則說,香港警察的待遇相當好,當學員時每個月就有6萬台幣、畢業後則是8萬台幣起跳,足足是一般香港大學畢業生兩倍。香港警察每年有固定穩調薪4,000台幣,基本上不滿30歲月收就可破10萬台幣。加上香港公務員原則上絕不解僱,結婚後子女教育優惠很大,因此很多香港警察面對群眾,就不會去想什麼孰是孰非,就是「狠打」。面對多少群眾都無所謂,只會想著「加班真累」。
早已定義為暴民
就筆者看來,香港官方定義這場抗議為「暴動」,其實並不意外,也許官方正等個時間宣布「暴動」。行政長官林鄭月娥扮演白臉、香港警方扮演黑臉的態勢相當底定,整個行動頗有中國政府在國內維穩時的基本布陣,只是搬到香港來如法炮製一下。中國的意思也很清楚,未來香港會繼續被當成中國特區之一,抑或是被當成一個地方城市來看待,都無所謂;甚至未來香港是不是由真正的香港人居住,可能也都沒有關係。
轉回現場,在機場快線香港站的外頭天橋,萬頭鑽動,許多穿黑衣的香港民眾來回穿梭,一位戴頭盔與口罩的人突然站起來大吼:「今天辛苦大家前來,下面有雨傘、水、口罩等等物資,請大家協助發送!」許多香港民眾大聲喊好,自動下去幫忙,時間接近晚上下班,許多穿西裝的上班族也挽起衣袖,雖然不認識彼此,卻各司其職互相幫忙,宛如回到佔中時那般的機動性。
其中,抗議者面對任何拍攝,除了記者之外都是大力喝止,雖然早已頭戴頭盔與口罩,但他們依舊相當不安。也許他們也不想這樣,會這樣做是因為,他們有理由相信可能有親中人士混在裡頭穿梭蒐證,好抓到一個「領袖」逮補;甚至,他們更有理由相信香港各地已經逐漸布滿類似中國「天眼」的監視器,各處各地都在進行人臉辨識。在這種恐懼下出來參加抗議,他們也不得不先「自我審查」。
而在前線的夏愨道上,許多香港人脫到只剩內衣,趕緊搬來旁邊建設中大樓的各項施工路障、大型鐵片與鋼條等。在場有人大聲吆喝「有沒有人懂工程機械」時,立刻有一兩位穿西裝的上班族舉手高聲回:「我懂!」隨後站出來,教導大家使用輕型的施工器具,逐一解體人行道上的磚頭,再逐一堆滿各路口。縱使土法煉鋼,但這是這些「暴民」們所能做到的最大抗議。
人人都是領袖
這場反送中衝突,沒有任何領袖召集,全都是每個香港市民自發性站出來替自己的人權發聲。上一場佔領中環運動的要角,包括黃之鋒、戴耀廷與梁天琦等都在獄中服刑。在前線的夏愨道上,左邊就是中國駐香港解放軍總部,山雨欲來風滿樓的陰影下,許多香港人依舊不減熱情,在街邊發送自己採買來的麵包,有的人騎車買了一箱漢堡發放,各地對峙前線更是擺滿了水與紙巾等衛生用品讓人補給。
而在金鐘站這,有一個人開車過來放下一個紙箱就離開,裡面塞著滿滿港式燒臘飯,外頭紙條貼著「大家加油」,許多民眾自動開始協助發放。結果在此同時,突然來了約10輛警車,上面的警察一齊下車後往這跑來,許多人大叫並往回退。不消一會兒,警察們環顧四周後,再慢慢退去,這樣的警民追逐戲碼,不知上演多少回。
到了10點多時,筆者再經過金鐘現場,拿起一盒已冷掉的三寶飯,旁邊一位全副武裝的抗議男子經過看了筆者一眼說:「哇,這麼緊張還吃得下啊!」隨後他看到台灣的記者證(其實沒什麼用處,只是碰到香港警察還能解釋一下)時,又再說:「啊原來是台灣的記者啊!你慢慢食,加油啊!」緊張肅殺的氣氛中,平時被認為冷漠的香港人彼此鼓勵,在這夜不只筆者,很多香港人都深切感受到。
老實說,那盒三寶飯味道很普通,肉質也早硬化,但卻是筆者吃過最好吃又最溫暖的三寶飯。可惜的是,筆者永遠不知道是哪間店的老闆或員工,把它放在地上就走了,無法向他表示感激。吃完後繼續往前走下去,此時一位西裝筆挺的上班族從旁經過,手機響了,看似斯文的他接起來卻大吼:「你這仆街,都什麼時候了還不過來(支援)!」
這一夜,香港公民繼雨傘運動後再次覺醒,頭戴頭盔口罩,站在最前線的香港市民,人人都是抗議領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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