虐童的不是人?譴責之外,我們還可以做什麼? | 陳宛萱 | 鳴人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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虐童的不是人?譴責之外,我們還可以做什麼?

不是每個人都可以在脆弱、無助、憤怒的時刻,堅守住道德的底線,尤其是當他們面對的是極度仰賴我們保護的孩子。 圖/ingimage
不是每個人都可以在脆弱、無助、憤怒的時刻,堅守住道德的底線,尤其是當他們面對的是極度仰賴我們保護的孩子。 圖/ingimage

近來一連爆發數起虐兒殺嬰的事件,就像所有在台灣發生的悲劇一樣,人們總是毫不遲疑地指責受害兒童的家長,其中又以母親受到的責難最為嚴厲,甚至遠勝於加害者本身。如17歲小媽媽將子女交給舅公照看,導致兩歲兒子慘遭虐死、女兒差點被活活餓死,人們罵舅公是禽獸,嚷著要最好處以死刑,卻鉅細靡遺地追蹤沒有動手虐兒的母親一舉一動,甚至連她穿細肩帶也被拿出來說嘴。換言之,眾人審判這位母親是由道德的角度出發,而當社會聚合起來檢討某人的道德之罪,這種輿論的懲罰對當事人造成的壓力,恐怕遠勝於她在法律上應該負擔的責任。

母親的原罪

不過,孩子的父親呢?當這位被丈夫拋棄、喪失經濟來源的小媽媽打遍電話給雙方親屬,卻沒有人願意伸出援手,為了北上找工作,最終才會將孩子交給這位舅公。這些袖手旁觀的人,為何不需要受到道德的譴責?追根究底,這是因為我們的社會認為生理上的母親理所當然就是照顧者,母愛是一種「天性」,照顧的能力是女性的「生物本能」,因此才會有人說這樣的母親「不是人」,即便科學研究往往告訴我們,當女性缺席時(如離婚或死亡),男性完全取代可以女性的照顧者角色,人類的大腦有足夠的彈性能因應情境的需要。

也就是說,我們都是通過「學習」成為照顧者的,照顧不是母親的專利。然而在我們這個性別角色仍然十分僵化的社會裡,人們將所有照顧的責任推給女性,甚至毫不遲疑地指責一個十七歲的孩子,說她是失敗的母親「不是人」。讓我驚訝的是,當人們對母親這個角色如此要求嚴苛,能夠提供給母親的協助卻是那麼地少。人們期待一個女人成為母親之後,就自動地應該擁有無限的「母愛」,有無止盡的耐心,擁有營養師般等級的營養學知識、甚至對各種嬰幼兒疑難雜症瞭若指掌。只有當過父母的人才知道,面對一個初生的嬰兒是多麼一件讓人惶恐驚駭的事情,不管你怎樣準備,總覺得事到臨頭全都派不上用場。而母親承擔了最多社會對親職的期待,壓力更是大得令人窒息。

以協助取代責怪

我想問的是,這個小女孩曾經得到什麼樣的協助、教育、訓練,幫助她成為一個稱職的母親?大家都說「要生就要養」,但我很好奇的是,請問大家都是怎麼學會當父母的?如果沒有人教你包尿布,沒有人告訴妳說,孩子幾個小時要餵一次,床要怎麼鋪才安全,要怎麼抱著初生嬰兒才不會傷害到他們脆弱的頭頸,妳會知道該怎麼做嗎?我想很多台灣新手爸媽或許是通過閱讀、上新手父母課程、或是在坐月子中心裡跟護士學習得到這些資訊,也有人是從婆婆媽媽、親朋好友學習,這個資訊傳達系統有什麼問題呢?很明顯的,這是負擔起這些資訊的中上階級、以及家庭關係緊密者的專利。難道生育孩子,是這些人專有的權利嗎?

當社會認為照顧幼兒(以及老病傷殘)都是個別家庭的責任,這樣的悲劇就會一再發生。我知道有人要說,又要怪社會了嗎?憑什麼(「奉公守法」、「清白無暇」的)其他人「要為少數人的行為付出代價」?這句話可以用在鄭捷以降的所有隨機殺人犯身上,也被用在八仙塵爆事件,也可以用在許多家暴施暴者身上,「我也受過很多苦啊,我也沒去殺人放火啊」,「我日子也不好過,但我也沒虐待過我的小孩」。但事實是,並不是每個人都那麼堅強,不是每個人都可以在脆弱、無助、憤怒的時刻,堅守住道德的底線,尤其是當他們面對的是脆弱、極度仰賴我們保護的孩子。

從懷孕到產後照料

我曾經在先前的專欄文章中提到荷蘭的生產制度,現在再補充一下產後的照料與對兒童的定期檢查與追蹤。我必須再度強調,這並不是因為我覺得這套體制有多麼地優越完美,只是提出來給大家參考,讓大家思索一下台灣現行的制度是否有改善的空間。

在荷蘭絕大多數的產婦是由助產士負責接生,只有少數高風險的懷孕是由產科醫生全程監控。第一次會診時,助產士會詳細詢問產婦的生理與心理病史、家族歷史與家庭關係,如果產婦曾經有過精神病史或家暴經驗,甚至是悽慘的童年、困頓的成長環境,都會被視為具產後憂鬱症風險,必須隨時監控掌握。這套由助產士主導的生產模式,最大的好處是助產士時間較充裕,產婦可以在每次產檢暢談自己的身心狀態,此外也可以隨時撥電話詢問懷孕相關的疑難雜症。產後,助產士也到產婦家中拜訪,再次確認產婦的復原情況,尤其是先前就被標記為高產後憂鬱症風險的產婦,更會被小心的評估,以排除罹患產後憂鬱症的風險。

此外,西方國家中,荷蘭是唯一有類似「坐月子」產後照顧服務的國家。這個叫做「kraamzorg」(產後照料)的服務,跟整個孕期與生產照料一般,都是包含在基本健康保險裡頭的。從生產當天開始,專業產後護士便會到府幫忙照看產婦的傷口癒合程度,指導新手爸媽哺乳、消毒、換尿布、洗澡、鋪設嬰兒床等照料工作,也會近距離地觀察嬰兒是否有值得注意的健康隱憂,比如說嚴重黃疸或體重減輕太多。這些產後護士也會幫忙洗衣服、換床單、做飯、照顧其他小孩。她們通常一天來5-6小時不等,長度可由4天視情況延長至10天(有的較低價的保險必須貼補自付額)。除了有專業護士照顧讓人心安許多,我覺得整個產後照顧服務中最寶貴的就是教導幼兒照料的部分。雖然在荷蘭有很多新手爸媽課程(其中也有很多開設給新移民與低收入者的免費課程),但現實總與模擬課程有差距,不管事前上課時用洋娃娃怎樣包尿布、怎樣洗澡,當妳抱著軟綿綿的小嬰兒在懷中,還是害怕地不得了。

防制棄嬰與殺嬰

從先前助產士對產婦身心的照料,到產後專業護士到府服務,這些每個孕婦都可以享用的資源,大量地降低了婦女罹患產後憂鬱症的機會,同時也降低了因父母欠缺養育知識、嬰兒受傷與死亡的可能性。此外荷蘭民風相對開放,性教育從小紮根,未婚懷孕除了在宗教態度保守的家庭外並非禁忌,加上專門協助未婚媽媽中止懷孕、生產、隨後棄養手續與嬰兒安置的基金會十分有效率,讓未成年少女為隱瞞懷孕造成悲劇的情況大為減低。

實務上它當然還不是個完美的制度,因為在荷蘭還是不乏任意丟棄、殺害初生嬰兒的慘劇(過去三年間,計有五起);小媽媽的人數雖然近年來大幅降低(如在2014年只有2429名20歲以下的小媽媽,比2005年的4129人,少了將近一半),但還是清楚地看出境內族群間的差異,比如說原生荷蘭人小媽媽比例極低,而一般來說社經地位較低的荷蘭安地斯群島、與蘇利南裔的小媽媽雖然也有減少的趨勢,比例仍明顯偏高。為了進一步防止嬰兒被拋棄、殺害的事件,民間團體如Beschermde Wieg(受到保護的搖籃)開始推動匿名棄嬰房(vondelingenkamers),讓不願讓身份曝光的(懷孕)婦女,可以藉此獲得匿名生產協助(在荷蘭醫院生產依法必須提供身份資料),或有個安全的地點可以「拋棄」他們的嬰兒。

支援系統才是父母最需要的

荷蘭還有一個很特別的機構叫做consultatiebureau(諮商局),提供嬰兒從出生到四歲(學齡)之間的疫苗施打、健診、營養與教養諮詢服務。小孩出生後幾天內諮商局的護士或小兒科醫師就會到家裡拜訪, 做簡單的健檢與產婦諮商,順便約定下次四周時的健檢。這樣的定期檢查總計有13次,但如果有任何疑問隨時可以打電話諮詢或額外約診。諮商局也是決定小孩是否有專業心理諮商、飲食障礙治療、語言訓練、特殊教育或早期幼兒教育(voorschool)需求的入口單位。它的功能一般來說很像台灣衛生所裡負責嬰幼兒業務的部門,不同之處是它統籌了所有嬰幼兒相關業務,並維持著一種類義務式的形式,會通過電話、信件通知定期健診,確保所有家長可以得到官方統整過的醫療與教養建議。

諮商局當然也是偵測兒童虐待的重要單位,不過或許它最重要的意義在於提供危機家庭實際的協助,不管是因為孩子有生理心理上的問題特別難照料、還是家長情緒管理不良無法應對,諮商局都可以中介協助遭遇問題的家庭尋找適當、而且通常是免費的協助。他們給予的建議通常也非常實用,比如說當嬰兒哭鬧不休、爸媽(照顧者)的忍耐已經到了極限時,最好的辦法就是把孩子放在安全的地方,比如說嬰兒床上,然後暫時地離開房間,到一旁冷靜一下。因為情緒失控的時候,照顧者對嬰兒會造成的傷害(比如大力搖晃嬰兒),遠比寶寶在安全的床上痛哭大得多。雖然很多中上階級家庭覺得諮商局很「煩人」,育兒觀點不如他們從書上讀來的先進,我還是覺得諮商局是荷蘭幼兒福利體系中最有意義的一環,尤其是對沒有資源的弱勢家庭來說,諮商局的存在是不可或缺的。

雞婆防虐童

即便有這麼多的支援系統,荷蘭虐童案例從數字上看來仍十分驚人,比如說在2013年虐童受害者高達11萬9千人,甚至有其它研究提出35萬人的數據,看似比蘋果日報整理的台灣數據高出很多(2014年11589人),但仔細看案件的分類,就會發現在荷蘭對兒童虐待的定義遠比台灣寬鬆,比如說台灣數據中沒有的「情緒疏忽」就佔所有虐待案件的36%、「生理上的照顧疏忽」佔24%,之後是「情緒虐待」佔11%,肢體虐待18%,性虐待4%,其他佔7%。在荷蘭的虐兒通報也遠比台灣更常見,不要說聽到打罵哭泣聲,如果小朋友渾身骯髒、衣物發出異味,就可能被老師或同學家長通報相關單位;而台灣許多家長視為「正當管教」的打罵譏諷,毫無疑問地也被視為一種兒童虐待。

通常很重視個人自由、不願輕易干涉他人事務的荷蘭人,對於疑似虐兒的案例就沒有那麼冷靜了。當你的孩子在公共場合嚎啕大哭時,荷蘭人不會像台灣人那樣坐在一旁假裝若無其事心中亂幹,他們會大剌剌地走過來關切你,表面上是在給一些有的沒的建議,實則在觀察這是不是一個虐童案例。雖然有點煩,這種雞婆態度對發掘虐童案卻是不可或缺的。但願我們都雞婆一點好,也不要把「管教」小孩當作是家務事,坐視悲劇一再在我們眼前發生。

我們可以做些什麼?

包含在基本保險的免費生產照顧與產後照料,或許無法在醫療資源有限的台灣施行,但利用既有體系來提供更多生產與教養資訊,卻可以幫助許多弱勢家庭,以免他們被逼入絕望與暴力的死角。比如說改良現行的性教育課程,讓它不再是徒具形式的官樣文章,讓兒童瞭解要保護自己的身體,不讓人隨意觸摸,教導青少年以正常的態度面對性事,瞭解避孕的重要性。又比如說,我們可以加強地區衛生所的功能,除了施打疫苗外,也可以系統性地提供嬰幼兒照料的知識,並成為諮詢與轉介的入口單位。這些改變或許所費不貲,但拒絕改變的代價就是無辜的孩子一再成為犧牲者,再多的憤怒與怒罵都無法阻止悲劇的發生。

人性的黑暗在每個時代、每個社會裡都會存在,但只有當我們放棄思索如何用溫暖、愛與扶助的光來對抗這黑暗,黑暗才會勝利。而我們其實不允許失敗,因為那些孩子睜著無邪的眼睛,忍受著身上心靈上的痛楚,等著我們將他們從黑暗中拯救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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