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普時代的東亞,台灣應如何自處?
由於美國總統川普在上任前對於檢討一個中國政策、不排除從日韓撤軍等發言,再加上與蔡英文總統的通話,以及日前被視為副國務卿有力人選的顧問波頓,投書華爾街日報,主張將沖繩美軍轉移至台灣。許多人認為,川普在上任後,很有可能將台灣作為牽制中國的一步棋,而東亞情勢也將隨之變化。
身處局中的台灣,位於中國與美國兩大強權的交界之處,從外界看來,台灣若不親中,就得親美。而這種二分式的傳統觀點,確實也反應出了不少台灣人的看待自己以及國際情勢的框架。因此川普至今的表態,一方面招致了美國自由派媒體對台灣的攻擊,另一方面也令不少反對統一的台灣人感到振奮。
然而,這樣行之有年的思考模式,看似簡單明瞭,充滿說服力,其實也容易讓人過於簡化地看待世界,忽略了多元、深入理解的重要性。
世界怎麼看台灣:冷戰制約下的慣性思維
在冷戰對峙下,各國對台灣的態度可分為:「親美=右派=親台(國民黨)」與「反美=左派=反台(國民黨)」,過去從政界、學界、媒體到民間組織,這樣的區分皆有一定的解釋力。
但在冷戰結束後,這樣的思考框架面臨了挑戰:作為右派結盟對象的國民黨,從反共走向親共。傳統右派對此,一部分人亦轉向投入市場經濟化的中國,另一部分則改與反對統一的民進黨結盟。
另一方面,傳統左派既抗拒與過往反對的國民黨往來,又不願正視台灣已經民主化的事實,固守傳統反台教條,但又困於現今的中國早已失去社會主義的理念,陷入進退失據的狀態。
例如在三一八運動期間,循著「不願統一=反中=親美=右派」的等式,無視運動的複雜性,簡化地批判「反中反共法西斯」、「無論動機為何,台獨終為美國帝國主義所利用」的聲音,就是屬此類教條。
而另外一些則表現為姑息主義,可在這波因川普而起,美國自由派媒體批判台灣的風潮中觀察到:平常高談民主自由,碰到中國,突然間就又「現實」了起來,疾呼考量經濟與軍事風險,不可輕易得罪強國。
這些論述即便相互對立,各有主張,但其實是共享著同一套現實主義的國際政治觀。這樣的觀點認為,國際體系為無政府狀態,而國家是國際體系的主要行動者,以國家利益為優先,而軍事與經濟是保障國家利益的最有效手段。
在這樣的觀點之下,價值理念或主體意識並不重要,軍事大國擁有霸權,而其他國家優先該做的,就是以自身的軍事或經濟力,在大國之間選邊站,並力求自己不要成為被犧牲或讓渡的對象。因此,親中或親美,都可見出於同樣一套邏輯的論述,只是選擇支持的大國不同罷了。
台灣怎麼看世界:現實主義所產生的盲點
現實主義的見解確實有其道理,與大國的關係,以及軍事和經濟的角力,在國際關係上都非常重要,這類看法,在台灣的輿論中也相當常見。
然而,將國際關係化約為國家間爭霸的現實主義,同時也有其盲點所在:從國家中心的視角出發,往往會忽略了對「國家利益」的辨析,以及輕視了公民社會理念的力量。
例如就近年來的東亞社運,有些人指責港台社運是「與美、日帝國主義合作,對抗中國」,未能「以『反美帝』作為運動的前提」。另一些人則質疑日韓社運對美日政府的批判,即代表親中,如沖繩反基地運動「高舉反美親中旗幟,背後黑手到底是誰啟人疑竇」。雙方立場雖異,但都是循著「親中/親美」的國家對抗架構,將港台和日韓的社運對立起來。
即便NGO或個別運動者,在這幾年間逐漸發展出了跨國的運動網絡,在現實主義者眼中,多認為公民串聯與運動理念,在軍事力面前不堪一擊,這些串連反而會對「真正的」外交造成負面影響。例如批判台灣社運團體對日本反安保與反基地運動的聲援,將會妨礙台灣加入美日韓軍事聯盟的國家利益。或者指責「台獨」與「港獨」的合流,有礙中國崛起與反美帝的國家利益。
然而,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國家所宣稱的「國家利益」,究竟指涉的是什麼?是否真能獲利?用什麼樣的代價換來的?值得嗎?社會運動的出現,就是對這些問題的叩問。
社會運動並非以該議題在現實主義理論中對外交的影響作為行動準則,而是有其核心理念。因此,就算其成果會牽動外交局勢,行動者的理念仍不能僅化約為「親中/親美」架構來看待。許多時候,這樣的標籤,往往是反應了貼標籤者自身的偏見,而非基於對運動的充分理解。
例如日本反安保學運團體SEALDs的前身,是反對「秘密保護法」的學運,其主張是擔心國家透過機密製造黑箱,迴避民眾對政府的監督。而沖繩長年以來的反基地運動,則可追溯至當年琉球王國被日本併吞後,長久以來「大和」對「沖繩」的歧視與不平等。而在戰後美軍以武力佔領沖繩後建設基地,亦未問過沖繩人的意願,多年來犯罪、事故、噪音、環境破壞等對沖繩人的傷害,也在這樣的不平等架構下始終未被正視。而濟州島海軍基地的反對運動,亦是相似的處境。
對照近年的台灣社運,以及台灣人較熟悉的,香港近年來在土地、教育、普選等一路發展過來的運動脈絡,面對的強權雖異,但對社會問題與民主制度的關注,以及獨立自決的渴望,事實上有著許多共通之處。
公民社會基於相同理念的跨國連帶,較之政府間的外交,看似微弱,但具有不輕易受政治局勢牽動的韌性。況且,公民社會的輿論與行動,也是推動政府決策甚至更替的重要力量。從三一八運動,到近日韓國的倒朴示威,都是如此。
認清現實,但勇於改變:探索公民社會的可能性
現實主義觀點下的主流國際政治思路,確實主導了各國政府的外交政策,具有相當的重要性。本文並非要否定這點,而是希望指出,這套由強國說話的遊戲規則,對被許多國家認為不具主權國家地位,軍力與經濟力又不及強鄰的台灣而言,實在相當不利。這點並不會隨著川普上任而有所改變,台灣若只有要當哪個大國棋子的「自由」,未來也將難有自立之日。
在認清了這樣的「現實」之後,台灣一方面確實仍須在這些外交戰場上周旋,並小心不要在一面倒向特定大國下,付出過大的代價。但另一方面,也應積極尋求改變不利現實的可能性。相較於主權地位以及軍力上的弱勢,台灣的強項,在於相對強韌而自由的公民社會,以及追求獨立自主的道德優越性。
具體的例子而言,當面對川蔡通話所引起,美國媒體對台灣的不友善發言時,民主化與性別政策的成就,以及台灣人明確追求獨立自主的意志,讓我們挺起胸在美國媒體的輿論戰場上立足;而超越「親中/親美」標籤,同理彼此對追求獨立自主,反對強權壓迫的渴望,則開啟台灣與東亞各地串連的更多可能性。
誠然,冷戰時雙方陣營所許諾的美麗世界,在今日都已破產。而面對悠久的大國角力,跨國、跨區域乃至於全球性的公民社會,還在萌芽階段,其制衡力量,還遠遠追不上軍事強權與跨國資本的腳步。
我們也將面對許多難題,回到一開頭對於波頓讓美軍駐台的主張,依著現實主義下的戰略思維推衍,可能會認為讓美軍進駐台灣,甚至讓自衛隊也進來,讓台灣「沖繩化」,是對台灣的最佳保障。
但如果看看沖繩的處境,就可以發現,外國駐軍帶來的,並不只有美好的安全承諾而已,還有對經濟發展的阻礙、環境的破壞、犯罪問題、對本國公民社會的鎮壓等問題。
而正如中國天朝式的「讓利」姿態令台灣人憤怒,在不平等的雙邊關係中,美軍對當地人的高高在上態度,數十年來也讓沖繩人感到屈辱不平。波頓的投書被日本媒體報導後,一位反基地的朋友對我說:「就算從國際政治角度出發,美軍其實可以回到關島,而一樣保持其防衛能力。我們不希望任何地方面對與沖繩一樣的處境,就算因此擺脫了美軍基地,我們也不會因此而高興」。
日本政府選擇犧牲沖繩,一個原本不屬於日本的南方小島,而台灣能犧牲什麼,要犧牲什麼,又該如何選擇,值得我們細細思量。
川普上任後的風浪,兼具機會與危機,更需要多方的深思熟慮。若小國台灣懷抱著獨立自主的願望,那麼蘊含在公民社會當中,在軍事與經濟之外,那份扳動區域情勢槓桿,甚至改變國際體系的可能性,仍是值得我們去追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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