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才女巫，你全家都女巫！——非洲男人獵巫記

很少有機會在大銀幕上看非洲電影。印象最深刻的，除了南非的《上帝也瘋狂》（The Gods Must Be Crazy），就是塞內加爾（Senegal）導演烏斯曼．塞姆班（Ousmane Sembene）執導的《割禮龍鳳鬥》（Moolaade），以及布吉納法索（Burkina Faso）導演伊德沙．烏德瑞古（Idrissa Ouedraogo）執導的《阿婆》（Yaaba）。

非洲電影巨擘及名作

烏斯曼．塞姆班被尊稱為非洲電影之父，已於2007年過世，電影作品數量不算多，但無論是1975年的《無能的人》（Xala），還是2004年榮獲坎城影展「一種注目」單元最佳影片的遺作《割禮龍鳳鬥》，都是足以名列影史的偉大作品。

前者透過一名政府官員準備迎娶第三任老婆的過程，諷刺了塞內加爾即便脫離法國獨立，現代化之路依舊遙遙無期，境內充斥各式各樣介乎傳統與文明的衝突；後者則是從一名具有現代女性意識的母親角度出發，描述她因為不讓女兒按慣例進行割禮，不惜與整個傳統社會決裂。

伊德沙．烏德瑞古甫於今年二月過世，終年六十四歲。年輕一輩的影迷大概不知道他的作品曾被台灣片商引進，而且還發行了DVD，其一是1997年的《阿刁與阿蠻》（Kini & Adams），其二則是2002年的《911事件簿》（11'09''01 - September 11）。

在此說明一下，《911事件簿》 是一部合集電影，在那場世紀悲劇發生之後，來自世界各地共計11位知名導演藉著短片創作，來講事件對於當地的衝擊，包括烏德瑞古。我們或許會納悶究竟美國恐攻與布吉納法索（Burkina Faso）何干？在烏德瑞古的短片中，他以幽默但犀利的方式，描述一心籌錢替母親治病的小男孩決定抓賓拉登換賞金的經過，看似好笑卻又充滿批判性。

不過烏德瑞古真正厲害的作品是1989年的《阿婆》和1990年的《律法》（Tilai），這兩部作品讓他在坎城影展相繼拿下影評人費比西獎、天主教人道主義精神獎、以及評審團大獎，堪稱他的創作高峰。我尤其喜歡《阿婆》這部電影，烏德瑞古以非常澄淨的視野，描述一名被村民視為女巫並遭受排擠的老婦人，如何與不介意她身份的男孩之間發展出一段忘年友誼。

一部與女巫有關的非洲電影？

沒想到將近三十年後，我又看到了一部非常棒的非洲電影，同樣和女巫有關。台灣片商幫這部片取了一個非常鄉民用語的中譯片名——《你才女巫，你全家都女巫》，但其實它的英文片名是I Am Not a Witch，開宗明義就告訴你「我不是女巫」。

這部電影不僅入圍了2017年坎城影展平行單元「導演雙週」，在去年底的英國獨立電影獎和《春光之境》（God’s Own Country）分庭抗禮，最終1982年出生於尚比亞的朗嘉諾．尼歐尼（Rungano Nyoni）連拿最佳導演（入圍者包括《意外》的馬丁麥多納）和新導演兩獎，而過去製片作品以短片居多的新銳影人埃米莉．摩根（Emily Morgan），亦因此榮獲英國獨立電影獎和英國影藝學院電影獎年度傑出製片的肯定，這兩位年輕女性算是在國際影壇站穩了腳步。

有別於塞姆班和烏德瑞古都是在非洲大地上土生土長，後來才有機會離開祖國前往歐陸學習的兩名導演，朗嘉諾．尼歐尼兒時即隨家人移居英國威爾斯，與非洲的連結沒有那麼深厚。為了拍攝《你才女巫，你全家都女巫》，她實地走訪迦納（Ghana）和故鄉尚比亞（Zambia）的「女巫團」進行田調，而從電影驚人的開場調度看來，她絲毫不避諱呈現自己的「外來者身份」，甚至以此提供一種抽離非洲大陸的第三者視角。

沒有女巫，只有不被當作人的女人

相信看過《你才女巫，你全家都女巫》的觀眾，絕對忘不了朗嘉諾．尼歐尼揭開序幕的方式。觀眾像是坐在觀光巴士的後座，這時韋瓦第《四季：冬》「不太快的快板」（Four Seasons - Winter - Mvt 1 - Allegro Non Molto）響起，在急促的樂聲伴奏中，終於抵達目的地，下車付過門票錢，眼前是個柵欄，欄內坐著身著藍衣、背綁白色緞帶、臉塗白色油彩的中老年女性。

導遊／政府人員（男性）向觀光客解釋綁上白色緞帶是為了防止女巫飛走。

她們能夠飛到英國。她們飛行通常就是去殺人。

觀光客和導遊之間有一搭沒一搭聊著，這個序場最後以女巫們舉起雙手，口裡咿咿嗚嗚彷彿起乩般地念著咒語作結。

隨後，故事主人翁登場，她是八歲女孩樹拉。樹拉根本不是什麼女巫，卻因很多歹事發生的時候她也剛好在場，就被眾人通報為女巫，所以遭到政府列管。樹拉失去行動自由，因為不想變成山羊被宰，她的背後被架上一條白色緞帶，緞帶有多長，活動範圍就有多長。

緞帶套在長棍上面，當地警察就開著車子載著樹拉和其他女巫們一起去田地勞動、去幫人民抓小偷、祈雨、甚至販賣農產品。因為樹拉非常有潛力，長官還好意安排自己的老婆好好教她「女巫之道」。

故事發展至此，朗嘉諾．尼歐尼的意圖昭然若揭。無論年事已高被流放被拋棄的老嫗，還是嫁給有錢有權長官養尊處優的貴婦，她們都跟莫名被指控為女巫而失去自由的樹拉殊途同歸——實情則是，根本就沒有什麼女巫，只有女人，只有身處這片土地卻從來不被當作人尊重對待的女人。

女導演的反擊：一部貨真價實的女性電影

迥異於塞姆班或烏德瑞古的非洲男性觀點，尼歐尼和摩根一黑一白的兩位年輕影像工作者，先是在片頭利用觀光巴士本身所被賦予的獵奇性，幽默調侃了己身的界外視角，再來則是利用白色緞帶作為全片母題，定調全片奇幻基礎。

然後才轉個彎告訴你，以上種種奇幻設定，完全奠基在非洲女性至今仍無法獲得真正自由此一事實上頭。於是，《你才女巫，你全家都女巫》這個乍看無厘頭的中譯片名，反倒成為了針對電影裡非洲女性所遭遇種種荒謬不人道的對待，一次賭氣似的口頭反擊！

承繼其他非洲男性前輩導演對於非洲性別議題的誠懇關注，加之以在西方白人世界成長所汲取到的養分與電影專業，朗嘉諾．尼歐尼用她既詩意又奇幻的影像構圖，以及一針見血的批判力道，完成一部貨真價實的女性電影，實在令人無比期待她的未來發展。

對了，電影殺青之後，她還發起群募計畫，成功為扮演樹拉的素人小女主角梅姬．穆露巴（Maggie Mulubwa）募集到成年前的教育經費。

▲《你才女巫，你全家都女巫》預告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