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身接觸》:今年最挑釁的電影之一
打從第一個鏡頭開始,羅馬尼亞導演阿狄娜・潘提琳(Adina Pintilie)就沒有要讓觀眾好過的意思。銀幕上,先是毛髮和肌膚,然後慢慢出現陽具,隨著起伏有致的呼吸,鏡頭持續向上,看見了乳頭。片名Touch Me Not出現,一台攝影機被架了起來,鏡片中反射出一個女人,然後是一段語氣平緩的女聲。
為什麼你從沒問過我,這部電影是要拍什麼?
究竟為什麼我也沒跟你說?
是你根本不好奇?
還是因為你對我也不在乎,索性也就不問了?
莫非我們之間的沉默達成了共識,決定不去討論這件事?
這段話說完之後,電影進入正片。有親密障礙的中年女子蘿拉,試著找男妓來解決自己的問題,不過她並沒有和對方做愛,而是冷靜看著對方洗澡、裸體躺在床上自慰,鏡頭記錄下男子射精後陽具逐漸癱軟的過程。男人走後,蘿拉把頭埋在剛剛男人坐臥之處,感受著還沒揮發掉的男性餘溫及荷爾蒙。下個畫面,蘿拉面對鏡頭受訪,與開場時出現那名女子展開對話。
蘿拉不是唯一受身體、慾望和肢體接觸所苦的人。她一方面透過買春去抒解自己的困惑(有著男性陽具和女性乳房的性工作者漢娜成為她最好的心靈交流對象);另一方面開始默默觀察父親所在的醫院裡的一個集體治療團體。在一間偌大蒼白的密室裡,所有接受治療的人換上純白T-shirt,重新學習如何與他人接觸,深受禿髮症所苦的照護員湯瑪斯,有著自由心靈的身障者克利斯汀,也開始面對鏡頭侃侃而談自己的愛與恐懼。
這部充斥大量人體裸露與性愛畫面卻不帶情色意味的《禁身接觸》,是導演潘提琳的第一部長片。過去作品以紀錄片、錄像藝術為主的她,這回將鏡頭對準一群世俗標準之外的「異類」。
倘若有機會看過潘提琳早先創作,再來看《禁身接觸》,也許就不會那麼意外這部「怪片」從何而來。例如她2013年執導的短片《Diary #2》,彷彿是本片前導作,對於「看」與「被看」的切入與轉換,有非常精彩的辯證。
另兩部中長片,包括講述羅馬尼亞鐵幕時期人民費盡千辛萬苦跨越多瑙河以投奔自由的《Oxygen》(2010),以及記錄精神病院內日常的《Don't Get Me Wrong》(2007),皆是帶著實驗性格,將紀實、重演和當代藝術的元素打散重組,讓未必契合的聲音和影像領導敘事的前衛作品。
潘提琳完全沒有說故事或者經營人物性格的意圖,她的創作不在尋找答案,而是為了提問,《禁身接觸》片中諸多帶著挑釁意味的設計橋段,顯然是為了遂行提問的輔助工具。值得注意的是,潘提琳不僅親自下海演出「導演」一角,片中每位演員同樣以自身真名演出,飾演蘿拉的Laura Benson曾演過1988版的《危險關係》與雷奈的《我要回家》(1989),飾演湯瑪斯的Tómas Lemarquis是以冰島電影《航向熱帶島嶼的冰山》成名,近年則在《X戰警:天啟》中飾演擁有追蹤變種人能力的卡利班,這兩位專業演員在片中與諸多素人交手,激發出驚人的火花。
這是一部難以被定義,曖昧地遊走於紀錄與劇情之間,以極具特色的方式凝視自己與別人的身體、面對鏡頭自我剖白慾望與情感關係、質疑所謂正常與不正常的大膽之作。我其實蠻佩服湯姆・提克威(Tom Tykwer)領軍的柏林影展主競賽評審團,願意用最高榮譽的金熊獎來肯定它。此外,《禁身接觸》還獲得另一組評審青睞,勇奪獎金高達五萬歐元——由保障影視權利的社團GWFF(Gesellschaft zur Wahrnehmung von Film- und Fernsehrechten mbH)所設立的最佳首部電影獎。
柏林影展的場刊只給它1.5分,是所有競賽片中倒數第三名。對於它的獲獎,有人狂喝倒彩,例如英國「衛報」毒舌影評人彼得・布萊蕭(Peter Bradshaw)就在頒獎後寫文章批評《禁身接觸》「膚淺又愚蠢」,認為此片獲獎令本屆柏林影展淪為一場災難;也有人為它鼓掌,例如「綜藝雜誌」早在該片世界首映之後,就刊出一篇正評,寫道:
如果有人被《禁身接觸》嚇到,那表示他根本沒看懂電影要表達什麼。
對我來說,將最高榮譽金熊獎頒予《禁身接觸》雖然頗有爭議(它是否真的那麼好),卻是極度聰明的決定(就像李安當年把金馬獎最佳影片頒給《爸媽不在家》那種聰明)。
事實上,本屆柏林影展由兩位女性導演贏得前兩名(評審團大獎得主《B面人生》亦由女性執導,亦是探討身體議題),兩位新銳導演的首部作獲得肯定,評審團的意圖昭然若揭:他們鼓勵年輕人,肯定創作者回應社會的誠意,而這顯然比將大獎頒予魏斯・安德森(Wes Anderson)維持水平但也無甚驚喜的《犬之島》(Isle of Dogs)更有意義。
《禁身接觸》沒有絲毫妥協,它不只解放了片中每個角色的身體,同時也徹底鬆動了創作者與被攝者、鏡頭前後、銀幕內外、觀眾對於電影和故事的既定想像。它勇敢挑戰我們對於美與醜、性與愛、情色與藝術、道德與否的接受度。
它不僅非常自由,它還帶領我們重新思考自由。
▲ 《禁身接觸》預告片。
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