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燕婷/地圖神話與中東國家的起源——讀《終局之戰》
(※ 文:劉燕婷,《中東研究通訊》專欄主筆,《端傳媒》特約撰稿人)
1916年,英法兩國外交官大筆一揮,簽下了劃定中東勢力範圍的秘密協定,瓜分鄂圖曼土耳其帝國的舊有版圖。法國得到了土耳其東南、伊拉克的摩蘇爾、敘利亞北部和黎巴嫩;英國則奪下了以色列南部、巴勒斯坦、約旦、伊拉克南部、海法以及能連通地中海的阿卡港。這份協定以執筆的官員為名,英國一方是馬克.賽克斯,法國為弗朗索瓦.皮科,故名「賽克斯—皮科協定」(Sykes-Picot Agreement)。
賽克斯—皮科協定雖已過身百年,卻仍活在人們的口述筆談間,每當中東戰火焚城,賽克斯—皮科協定一詞便又得粉墨登場,扮演一切衝突的始作俑者。人們一般認為,當年英法列強不顧種族與宗派分歧,強行劃定人造國界,才導致中東陷入永無止境的殺戮輪迴。
然而,《終局之戰》的作者西恩.麥克米金(Sean McMeekin)卻告訴我們,這種論述與其說是歷史,不如說是積非成是的迷思。
賽克斯—皮科協定神話
在賽克斯—皮科協定的神話外表下,暗藏錯綜複雜的脈絡與事件。例如麥克米金就指出,人們普遍忽略俄國在瓜分鄂圖曼中的重要角色,因此也大多不知俄國外長謝爾蓋.薩佐諾夫(Sergei Sazonov)才是賽克斯—皮科協定的真正主導者,英法的賽克斯與皮科不過就是配合演出的二把手。
本書還點出另一重點,即近代中東的成形並非大爆炸,反而更像造山運動。從鄂圖曼崩解到今日各國國界定型,前後歷經幾十年歲月,牽涉英法俄多國的政治角力。1916年的賽克斯—皮科協定不過是進程中的冰山一角,且今日中東國界也與當初協定裡規劃的不甚相同,但為何凡論及中東衝突,就必談這個協定呢?
麥克米金認為,賽克斯—皮科神話之所以如此氾濫,與中東的後殖民情結有關。由於當年列強介入此區甚深,加上在以巴問題上偏頗得太過火,導致人們把後來的諸多中東政治騷亂,都化約為對西方世界的復仇,以及對帝國主義秩序的反動,從而浪漫化穆斯林兄弟會、哈馬斯與基地組織的崛起,並把列強簽下的協定視作歷史罪人。
賽克斯—皮科協定原本只是對象之一,卻在媒體的反覆吹捧包裝下,逐漸躍升舞台要角,連伊斯蘭國領袖巴格達迪自己都宣稱:「我們要為賽克斯—皮科陰謀釘上最後一根棺材釘!」。儘管中東地圖上最惡名昭彰的幾條線——巴勒斯坦與約旦及敘利亞邊界、敘利亞與伊拉克邊界、伊拉克與科威特邊界等——都不是賽克斯—皮科協定時劃下的,無奈宣傳效果太過強大,注定要做替罪羔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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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話早已幻滅:以摩蘇爾爭議為例
而要勘破賽克斯—皮科神話,只要細究歷史便能發現蛛絲馬跡。以筆者自身較熟悉的伊拉克為例,從1915年英國進駐至1932年正式獨立,其與敘利亞的邊界便屢屢流動,賽克斯—皮科協定始終沒能在兩國間真正發揮作用。
例如代爾祖爾(Deir ez-Zor)便在伊敘間多次易主,敘利亞希望能將此地收入囊中,伊拉克則欲將其作為反英殖民戰爭的基地。歷經多次起義、騷亂後,這裡最後成了敘利亞的國土。此外,列強也不怎麼遵守自己定的規矩,故而有了伊拉克近代史上最嚴重的邊界問題——摩蘇爾爭議。
1918年11月3日,英國發兵占領鄂圖曼東南角的摩蘇爾(Mosul),並將其強制併入伊拉克版圖內,此舉不僅違反英法間的賽克斯—皮科協定,也觸犯10月30日簽下的《穆茲羅斯停戰協定》。
1919年起,土耳其打了四年的獨立戰爭,幾乎確立所有的當代土耳其邊界,但摩蘇爾問題仍懸而未決,土伊邊界於是成了英國與土耳其的角力場——土耳其試圖進軍此處,英國則回以瘋狂空襲,同時透過伊拉克官員動員民族情緒,將摩蘇爾塑造為「伊拉克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雙方僵持不下,最後國聯介入調停,有鑒於此地日漸高漲的伊拉克民族主義,摩蘇爾終於在1926年正式併入伊拉克,土耳其再怎麼不滿,也只能自認倒楣。而在這段過程中,賽克斯—皮科協定的存在感,就跟日後國聯企圖調停九一八事變時類似,羸弱蒼白、又虛無縹緲。
民族國家,不是在地圖上畫畫線就能成立
面對真槍實彈的邊界衝突,賽克斯—皮科協定的規範往往要讓位於民族主義與軍事實力。自1914年到1932年,歐洲出現過多版本的中東地圖,在當時的情境下,地圖鮮少符合現狀,反而多扮演建議與反建議的角色,但能不能真的執行,還得看運氣。
英國花了八年才真正將摩蘇爾併入伊拉克;伊朗與伊拉克的邊界問題就是顆不定時炸彈;伊拉克與科威特的邊界要到1990年波灣戰爭後才真正確立。今日人們或許是發乎後帝國主義時代的負罪感與憐惜,故要標舉賽克斯—皮科協定,以譴責當年列強魚肉中東的罪行。
然而如此批判有一前提,即接受中東各國都是「後天人造的不自然國家」,是故帝國主義必須為此不完美的現狀負責。但長此以往,此番前提恐將引發其他問題。
首先,這種前提「和諧」了民族國家的起源,並忽略中東自身的歷史主體。民族國家從來不是在地圖上畫畫線就能成立。回首任一民族國家的建國史,目光所及,盡是血跡斑斑的屠戮與種族宗教壓迫,於內於外皆然,且效果還會經年累月地持續。
此外,將中東亂局歸罪於鄂圖曼崩解後的人造邊界,形同謀殺中東的歷史人格,彷彿這裡在過去幾千年都是片虛無大陸,故要等到西方勢力入侵後,才被賦予鬥爭的活力。
地圖的有趣之處在於,其必須先將一地視為客體,才能在紙上佔領分割,地圖雖提供地理資訊,卻從來無法真正創造邊界;但這種人造國家的敘事,卻往往會激發新的暴力。例如伊斯蘭國宣稱要終結賽克斯—皮科協定,破除中東不完美的人造國家狀態,用的就是最傳統的國家建立法——自己打出一個來。
但諷刺的是,其在伊拉克與敘利亞間攻城掠地的結果,卻陰錯陽差導致中東地圖,看上去越來越像當年英法協議分割的樣態,賽克斯—皮科協定至此可謂借屍還魂。然而伊斯蘭國所譴責的「不完美人造狀態」,其實不過是歷史論述的煙霧彈,過度強調賽克斯—皮科協定所引發的另一問題,就是屏蔽掉帝國主義在中東真正的著力點——長年扶持民族主義分離運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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鄂圖曼帝國背後的影武者們
麥克米金的《終局之戰》寫的雖是鄂圖曼帝國的崩解,卻聚焦於英、德、俄等大國的政治角力。例如書中描述了德鄂結盟如何催生漢志鐵路,以及俄國為從鄂圖曼手中解放巴爾幹半島而付出的慘痛代價——國內反沙皇恐怖主義崛起。
細閱全書,我們便能發現,鄂圖曼的崩解不是大戰一場後劃分地圖完事,而是在列強干涉多年下,於無數衝突中漸進而成。期間列強或施以直接的軍事干涉,或暗中武裝少數民族與反對勢力,而在後者的案例中,比較幸運的有保加利亞,靠著俄羅斯一路情義相挺成功獨立;最悲慘的則莫過於被俄國武裝後又棄之不理的亞美尼亞。
若由鄂圖曼本身的脈絡觀之,當年帝國為應對民族主義獨立浪潮,首先採用了鄂圖曼主義,即強調帝國人民不分族裔,同為鄂圖曼人,是鄂圖曼帝國的公民,但最後卻敗在穆斯林族群的反對下。
許多穆斯林不願跟其他「鄂圖曼人」平起平坐,因在過往的米利特(Millet)制下,非穆斯林須負擔較重的稅賦,如今人人平等,穆斯林等於沒了特權。再加上1912年第一次巴爾幹戰爭中,鄂圖曼敗給了過去的四個屬國——保加利亞、蒙特內哥羅、塞爾維亞與希臘,由此徹底敲響鄂圖曼主義的喪鐘。
孤立無援的亞美尼亞
1913年,聯合進步委員會的首腦「三帕夏」(恩維爾帕夏、塔拉特帕夏、傑馬爾帕夏)發動高門政變,青年土耳其黨人就此掌權,並大力推行泛突厥主義政策,而這便是1915年亞美尼亞大屠殺的前聲。
而若由英俄視角來看,俄國早在1913年便開始武裝亞美尼亞革命聯盟(Armenian Revolutionary Federation,簡稱ARF,又稱達什奈克楚瓊,Dashnaktsutyun),ARF在俄國扶持下一路坐大,並開始排擠其餘較不激進的亞美尼亞團體,最後獨霸凡城(Van)。
麥克米金引述英俄兩國檔案,指出當年的凡城武裝程度極高,ARF大肆派發毛瑟槍等武器,幾乎所有亞美尼亞人的商鋪裡都藏有軍火。故在1915年凡城叛亂時,土耳其駐軍陣亡500多名戰士,但亞美尼亞一方卻只損失100多人。當局因此大為光火,遂開始了對亞美尼亞人的種族清洗,從驅逐出境到放火屠村,遇難人數超過70萬。
然而先前曾支持亞美尼亞獨立的列強們,卻沒能施以援手,英俄在經過全盤考量後,決定將重點兵力投放至其他戰線,孤立無援的亞美尼亞人,至此陷入絕境。
這場人道浩劫距今已有百年歲月,但讀來仍是動魄驚心。當年鄂圖曼帝國的用意並不僅是單純的種族清洗,更重要的是,必須將土東的亞美尼亞人連根拔起,以免俄國藉扶植亞美尼亞建國,來蠶食鯨吞鄂圖曼,就像其過去在巴爾幹扶植保加利亞一樣。
無獨有偶,英法也循此邏輯,瓦解了鄂圖曼在阿拉伯半島的統治。這才是列強在近代中東成形中,真正發揮影響力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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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結
賽克斯—皮科協定神話,體現的只是鄂圖曼崩解中的小插曲,而畫於其上的邊界,也不過是英法在某一時期的政治主張。靜態的線條後,是無數獨立戰爭的吶喊與廝殺,戰火紛飛之際,隱約可見英法俄等影武者的撩亂操偶線。
正如麥克米金所述,「在二十世紀初期的歷史裡尋找今日中東問題的根源並沒有錯,但真正的歷史記錄比一般人所相信的說法還更豐富且遠更富戲劇性」。
《終局之戰》為我們奏響一曲帝國崩解的輓歌,雖說書中較少論及鄂圖曼帝國的內部狀況,對鄂圖曼社會的介紹也稍嫌不足,但其引述的英、俄、德檔案卻建構出嶄新的敘事視角,帶領讀者從大國政治、跨國戰役的角度,一窺列強何以瓦解鄂圖曼的六百年輝煌。
許多台灣讀者或許聽過賽克斯—皮科協定,但對其背後的歷史脈絡卻不甚熟悉,故也無從了解這份協定的真正份量。翻開《終局之戰》,我想你會找到想要的答案。
終局之戰(上):鄂圖曼帝國的瓦解,和現代中東的形成作者:西恩.麥克米金(Sean McMeekin)譯者:黃中憲出版社:左岸文化出版日期:2019/08/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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