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震南/進入生命的第二種型態:太陽系內,再無倪匡

聯合新聞網 特約作者
倪匡。 圖/聯合報系資料照片

事變就在這時候突然發生。變故來得實在太突然,以致我在一開始的十秒鐘之內,根本不知道發生了甚麼事情!……(中略)……單思也轉過頭向我望來,我們面對面,他張開口,想回答,然而他的口張開,卻沒有聲音發出。

單思死了!

這個小說場景,出自倪匡的《盜墓》。這是我人生第一次體會,突然得知某人死訊時,會有多震撼,倪匡用他細膩的文筆傳達給只有12歲的我。

我們六、七年級這一代人,從小就是讀倪匡長大的。

前面寫成這樣,後面如何收尾?

小時候家裡有一套遠景版的倪匡作品集,當時我可能還在讀幼稚園。仰望著一排並不特別的書名,我指著我搆不著的書架問母親:

「《神仙》在講什麼?」
「講一個人變成神仙。」
「《不死藥》在講什麼?」
「講一個人吃了不死藥。」

倪匡的書名很是有趣,單看不特別,但排成一系列,卻勾引得我幼小的靈魂心癢難熬。眼睛、無名髮,那有沒有鼻子嘴巴?地圖、紙猴、訪客,這麼簡單的東西能編什麼故事?屢次問母親,母親的答案總是嵌入書名一句話解決。我恨母親看了故事總是不跟我說,後來便立志自己讀。

我還得爬上書架,才搆得著與大人視線齊高的小說。先讀的反而不是科幻小說,而是《城市怪故事》。皇冠出版的,封面是一個人臉,黃黃綠綠的色彩模糊了五官,對那年紀的我而言有點恐怖。但因其內容短小,一則故事至多四、五頁,篇幅反倒適合我閱讀;裡頭的故事,我記在心裡去學校講給同學聽,大受歡迎。

他的短篇小說,讓我見識到如何在最短的篇幅內,塑造出最引人入勝的氣氛——有個故事,一句話講完是:「同住在屋簷下的房客,自從入住那一天以後,就再也沒巧遇過。」聽起來很單純,也完全不恐怖吧?倪匡硬是能寫成兩千五百字,而且沒有廢話,字字句句,讓情緒層層堆疊,直抵你的恐懼。

說起來,倪匡的很多故事,結構都安排得不怎麼樣,但他實在太會說故事了。《連鎖》開頭,有一間打不開門鎖的房間,從發現房門打不開,到想辦法繞到房間外側窗戶破窗而入;這個過程,從一開始打不開、然後爬窗戶、結果一隻雜魚跳窗被莫名力量彈出摔死、發現窗戶用磚砌死、把磚牆打洞、衛斯理從洞裡看到自己、進入房間發現門打不開的奧秘……足足用了一萬字,但是懸疑十足,毫無冷場。

只不過就是一間密室,他用了大篇文字造成諸多轉折,堪稱文學史上最離奇密室之一。

倪匡自己也曾經說過,在開頭前幾頁不能抓住讀者的吸引力,就不是好小說——倪匡很適合當YouTube廣告影片的總監。

也因此,網友戲稱「開頭吸引人,中間呼嚨人,結尾外星人」,成為倪匡許多小說的通病。他號稱「自有人類以來,漢字寫得最多的人」,據報導說他寫了三百本小說和三百部劇本——我懷疑三百本還是少算了的,可能沒有把他的武俠小說加進去——然而要想這麼多故事,必然有一些也力不從心。倪匡自己也說過,有時重讀自己的小說,自己也忘記寫了什麼,一邊讀一邊心驚「前面寫成這樣,後面怎麼收尾」,結局果然無法收拾。然而,我們依然心甘情願一本一本追讀,何也?

倪匡作品。 圖/維基共享

因為他的文字太吸引人了。不管是細膩的描寫,例如這一段描寫老人家心情過於激動:

當史道福講到這裏的時候,白老大就發覺哈山的神情不對頭了——他面色蒼白,手不住地發抖,手中的半杯酒,不斷在灑出來。

他雙眼發直,望定了史道福,看來他想伸出另外一隻手來指向史道福,卻說什麽也擡不起手來。

白老大大吃一驚,忙喝道:「哈山,你怎麽了?」

他一面說,一面走過去,托住了哈山拿酒杯的手,把酒杯托向他的口邊,哈山大大喝了一口,可是有點力不從心,一大口,隻有一半進了他的口,一半流了出來。

白老大更吃驚,忙把手按到他的頭頂上,用力搓著,一面道:「你要中風,也等聽完了故事再說……」

(中略)

哈山的喉嚨發出了「咯」地一聲響,雙眼向上翻,看樣子要昏厥過去。白老大也不由自主,發出了一聲驚呼,伸手在他的太陽穴上,輕輕彈了一下,這一下急救手法,總算把哈山向上翻過去的眼珠,彈得落了下來,他望著白老大,出氣多入氣少。白老大忙道:「哈山,鎮定一點,只怕是湊巧,只怕是湊巧。」

——《真相》

或是語不驚人死不休的譬喻、誇示法:

我可以肯定,射擊單思的,是遠程來復槍,裝上滅聲器,那個射擊手,自然是一流狙擊手,一槍中的,如果不是單思在我身邊,頭已軟垂下來,血染得他滿臉都是,看來可怖之極,我會向那狙擊手的槍法喝采。

——《盜墓》

一時零七分,鐵輪看到了他的目標,轉過走廊的彎角,進入了望遠鏡中「十」字的中心,他扳下了槍機。

鐵輪的身子立時向後一仰,用極其迅速的手法,將來復槍拆成七個部分,放進了那隻精緻的箱子中,然後合上箱蓋,取起身邊的那杯酒來,一飲而盡,提著箱子,走出了房間。

他甚至不必花半秒鐘去看一看他射擊的目標是不是已經倒地,那不必要的,二加二一定等於四,鐵輪射出了一槍,目標一定倒地,事情就是那麼簡單。

——《連鎖》

古龍(左)與倪匡。 圖/聯合報系資料照片

妙筆生花,如臨其境

不過倪匡畢竟寫了太多故事,有些比喻太突出或者用過太多次,例如——「下意識地揮了揮手」、「自幼受過極嚴格的中國武術訓練」、「聲音像是活吞了一隻青蛙」……便成為「匡粉」共有的「暗號」,一講出來就知道是自己人。此外他也常使用極為驚人、聳動的對話來帶動劇情,例如「天!他們殺人!」「La-Quai-ma-ma」「彼將奚為?」「放我出來!」「我去!」「膽大妄為,天下第一。」答不出各別出自哪部作品,不能算死忠匡粉。

他的文字吸引人,與學歷無關。其實倪匡的學歷並不高,但喜歡閱讀,年輕時大江南北到處遊歷且好打聽的個性,使得他不僅文字迷人,取材也極為特殊,許多題材肯定是科幻界首創。

舉例來說,《黑靈魂》(又名《木炭》)有大量早期開窯燒炭的描寫、《黃金故事》是淘金業及幫派的故事、《背叛》以國共內戰真實戰史為主題、《四條金龍》談到採蔘、《錯手》則以幾個老人的回憶,拼湊出民初上海小刀會的樣貌、《貝殼》提到貝類知識,因為倪匡是貝殼收藏家,還出版過專業圖鑑。把武俠小說也算進去,《大鹽梟》的背景是傳統製鹽的幫派、〈他和他的影子〉出現了半臉毀容的人,是倪匡真實認識曾遭熊吻的倖存者形象。

夾雜他的親身體驗與知識背景,在倪匡的妙筆下,小說場景往往令讀者宛若親目。

至此,我終於知道小時候母親為何總是簡短地回答我倪匡小說裡寫些什麼;不是她懶得講,而是文字的奧妙,根本無法用言語傳達出來。

從我國小讀爸媽買的遠景版,到我出社會開始替爸媽收購皇冠版帶回家。每買回一本,爸媽就相爭捧讀,還在書末評比分數。我嫌衛斯理後來都不上天下海了,當年《環》的勇闖土星環、《沈船》的海底冒險、《神仙》與各國特務周旋、《換頭記》和《不死藥》更是差點喪命和成為白痴,這些出生入死的特技動作在皇冠版幾乎付之闕如,一點都不好看。爸媽一聽我的「指教」,同時大喊:

你知道衛斯理多老了嗎?不要讓他再搏命演出了吧!

2006年,倪匡在香港在參加一個講座活動。 圖/中新社

原來如此,最能體會「衛斯理老矣」的讀者,原來是陪著倪匡一起變老的那一代。後來我認真讀過皇冠版,雖然衛斯理老得幾乎只擔任「安樂椅偵探」,在書房聽來客講講故事,就能把問題解決,但依然有許多故事設想頗為精彩。

《雙程》雖然沒有對於「越活越回去」提出合理解釋,但設想本身就很迷人,看電影《班傑明的奇幻旅程》和《天能》時,不可能不想起這個故事;最有趣的是書末居然藉葉李華的物理學知識,影射時空大師霍金先生寫信證實此現象確實有可能。《偷天換日》這本書絕不能說破其中奧妙,是倪匡諷刺中共諷刺得最高招也最陰損的一次。《財神寶庫》不是科幻小說,故事圍繞在「解謎」上,是倪匡讀了張大春小說《城邦暴力團》之後,自我挑戰的嘗試。直到《只限老友》,倪匡說他的寫作配額用完了,宣佈封筆不寫。最忠實的讀者我爸媽也毫無怨言,看來很是支持衛斯理退休。

終於,倪匡的生命配額也用完了,進入生命的第二型態。聞知他的死訊時,我多想大喊一聲「倪老,你怎麼就這樣去了!」

我向白素點了點頭,剛準備在沙發上坐下來,突然聽到了一下可怕之極的呼叫聲。由於那呼叫聲實在太可怕,聽了讓人心中發寒,一時之間也難以弄清楚聲音是從哪裡發出來的。

不單是我,身邊的白素也怔了一怔,黃蟬陡然停步,所有的警衛都非常緊張。

緊接著那一下呼叫聲,又是一下怪叫,這一下我倒聽出來了,叫聲是從賽觀音病房那端傳來,而且顯然是葫蘆生所發出來的。葫蘆生是高級降頭師,不應該會這樣大驚小怪,我立刻想到,一定是賽觀音出了甚麼事!

果然在一下怪叫之後,就聽到葫蘆生一面哭一面叫:「好姐姐,你怎麼就這樣去了!」

再接下來,就是葫蘆生的號啕大哭。

我不禁呆了半晌,和白素面面相覷——葫蘆生這樣哭叫,只說明了一件事:賽觀音死了!

賽觀音本來就已經風燭殘年,隨時可以斷氣,可是這時候她突然死亡,我只感到,這簡直是在開我們的玩笑!

——《偷天換日》

2007年,倪匡在樹仁大學主持講座。 圖/維基共享

最精采的落幕:該走時就走

沒有開玩笑,這次,衛斯理沒有找勒曼醫院動手術、沒有找藍絲用降頭續命、沒有向陰間死者討生命配額。

就如同他在第31屆香港電影金像獎獲得終身成就獎時,致詞前先聲明:「大家無使驚啊,我毋會講好耐,講十個字到嗟。(大家不用怕啊,我不會講很久,講五十分鐘左右。)」(粵語「一個字」是指鐘面每五分鐘一個數字。)

大家笑。講五十分鐘,還說不久?

只見他把講稿展開,慢慢地說:「多謝大會,多謝大家,多謝。」講完這十個字,然後把講稿收起。眾人意會到此「十個字」非彼「十個字」,原來真的不會講很久,哄堂大笑。

倪匡用了十個字,寫了他晚年最精彩的行動極短篇。

主持人抗議:「真係咁短?」倪匡卻不再講了。

用筆寫過上千萬字的人,何須再多談些什麼?一生都在作品裡了!該走時就走,不必多說什麼;就算現在該說些什麼,也早在幾十年前寫過了。

最幸運的是,倪匡一生中不斷用作品探問的:「靈魂到底是什麼?」

他終於有幸知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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