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以恩/把破壞當政績:從澎湖吃仔尾砲台「沿革」談軍事文資的展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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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破壞當政績:從澎湖吃仔尾砲台「沿革」談軍事文資的展望(上)
如前所述。澎湖外垵的「吃仔尾砲台」是日本海軍在當地建造的防禦設施,早在1917年就出現在海軍檔案裡,並不是日本陸軍的工事。可惜《2021澎湖縣文化資產手冊》不知何故,把它誤認為「西嶼東堡壘附屬砲台」介紹。楊仁江《西嶼遊憩區(西埔山、東台)據點細部規劃》(2010)則誤以為「吃仔尾砲台」的附屬建築物為澎湖島要塞1933年興建,甚至憑清水模的粗糙程度就「推測」砲堡為國軍所建。
前期研究把假說(hypothesis)當成有證據的理論(theory)。基本研究就已如此粗疏。加上工程單位缺乏專業,主管機關又無力監督勞務採購的內容,所以解說牌貽笑大方,實在不令人意外。
錯誤四:「吃仔尾砲台」不是日本海軍的屹仔尾特設防備衛所
官方御用學者的資料錯誤百出,民間的研究也未必精準。例如「澎湖知識服務平台」的文章「屹仔尾特設防備衛所」,指出「總計在1945(昭和20)年8月二戰終戰前夕,日本海軍在澎湖外垵吃仔尾、⋯⋯,均設有防備衛所」,將屹仔尾特設防備衛所的位置標在西埔頂一帶。但正如前文所言,「吃仔尾(リツシター)」屬於日本海軍用地,時間最早可以回推到20世紀初期的日俄戰爭,而不只是二次世界大戰。
當時馬公敷設隊因應日俄戰爭的激化,特別在「リツシター」設立衛所,除了沉放水雷外,並配有三吋砲六門,以殲滅從「澎湖水道」入侵的敵方艦船。在日俄戰爭落幕後,馬公敷設隊揚收該海域的沈底水雷,不過保留戰爭期間建造的臨時構築物,如「リツシター」方面的水雷衛所、以及兵舍等附屬施設,以待日後可重新再利用。
根據1941(昭和16)年 12 月的〈馬公警備府戦時日誌〉可知,日本發動太平洋戰爭時,即已在漁翁島外垵鄉吃仔尾設有一座防備衛所,歸類為甲種,負責水中聽音機的監聽工作。根據〈台灣海軍情報資料〉的記載,防備衛所自外垵吃仔尾作為起點,朝著大海鋪設綿長的電纜,將一具九七式沿岸用水中聽音機二型佈設在海床上,再由陸上衛所的聽音室來監聽水中雜音,防範敵方潛艦入侵馬公要港。
此外,還配備了兩組二式磁氣探知機陣列,藉潛艇金屬外殼造成的海水磁場擾動來偵查潛艦動向。外垵吃仔尾與虎井嶼,就這樣以蟹鉗之勢監聽馬公水道,確保馬公警備府、馬公特別方面根據地隊的生命線。另外,作為水中聽音機所的搭擋,日本海軍也在吃仔尾海崖上建有砲台一處。
從外垵鄉吃仔尾有一處防備衛所、一處砲台,很多人(包含澎湖知識平台)可能以為,日本海軍會圖方便,而將岸上設施直接繼承「リツシター」方面用地,一方面改造「リツシター」水雷衛所為防備衛所;一方面把衛所旁的急造砲台當作吃仔尾砲台。不幸的是,這只答對了一半!因為從日本海軍〈各島海軍建物位置圖〉顯示,外垵村高地實際上有「兩塊」劃歸為海軍的用地,一為「リツシター」方面用地;二為西嶼燈塔旁的「西嶼頭(リツシタ角)」方面用地。
所以《戦時日誌》中的吃仔尾防備衛所,真正位置並不在「リツシター」海軍用地,而是坐落在「西嶼頭」,以面朝西南偏南方的姿態,自水中聽音機將漫長的電纜鋪設在澎湖水道的海床上,嚴密監控海面下/上的風吹草動。外垵三仙塔旁的是水雷衛所、西嶼燈塔旁的遺跡是防備衛所,這才是事情的真相!
歷史的真相:「吃仔尾砲台」的前塵回首
澎湖縣西嶼鄉的「吃仔尾砲台」,大致可以追溯到日本海軍在日俄戰爭的防禦工事。早在1900(明治33)年時,俄國藉著八國聯軍進攻華北之際,趁機在中國東北取得滿州的主導權及軍備權,讓東三省成為俄國的勢力區。此一舉動使得日本政府備感壓力。
為對抗俄國的「南進」擴張,日本陸軍從原本的六個師團,增設到13個師團;海軍提出了「六・六艦隊」的建設計畫,以加強日本的海上力量。與此同時,明治天皇在1901(明治34)年宣布澎湖島馬公為要港,使馬公正式形成大日本帝國最南方的軍港。在作戰準備就緒後,日本在1904(明治37)年2月5日宣布與俄國斷交,雙方在10日正式宣戰。
作為台灣本島咽喉,乃日本南門之鎖鑰,澎湖島也因應局勢而採取相對應的戰略部署,除日本陸軍澎湖島要塞闢建多個「臨時防禦構築物」外,海軍由馬公敷設隊負責港口防禦,先採取鋪設水雷的方式,由漁翁島小頭角的衛所負責,往四角嶼的方向鋪設水雷,敷設數量為當時之最,密度也最高,是作為馬公要港的主防禦網。
為了延伸馬公敷設隊的水雷佈設範圍,藉此達成防禦面上的縱深,自1904(明治37)年2月17日起,對「リツシター」及「ボニ」角(円頂,大山)海面進行敷設沈底水雷的作業,建立馬公要港的副防禦網,其中在3月15日完成「リツシター」衛所及兵舍的建造作業。建築原先為木造的臨時營造物,後來才以玄武岩亂石砌成之。土地收購費用計700.000日圓,建築及通信設備費用為36,185.990日圓。衛所主要負責「管制敷設在海床上的水雷。當有敵方艦艇出現時,兵員會在視發室使用視發弧器(照準器),就是光學鏡片或機械式的瞄準設備,依賴目視搜尋敵蹤,來監視並測量其位置;視發室捕獲的目標,再交由試驗室以點火的方式來引爆佈放在海上的水雷。」換言之,水雷衛所的職責是:「監視→測量距離→按下點火裝置→擊毀(破)目標。」
作戰期間,「リツシター」方面指揮官為阿部真一郎大尉(10月1日由磯田敏祐中尉接任指揮),配有兵曹三名、水兵九名,共計12名。為改善「リツシター」方面的衛生狀況及獲取適飲水源,自1904(明治37)年12月19日起,開始進行水井的掘鑿工事,至翌年1月25日完成掘井一口。之後隨著日本海海戰的結束,日俄雙方在9月5日達成和平協議。戰爭結束後,雖然在9月29日至10月14日的期間,馬公敷設隊撤除了佈設在澎湖水道的沈底水雷,不過建造完成的工事及施設則依現況保留,待後日可重新利用。
隨著日俄戰爭的落幕,使日本躋身世界列強之一,也成為擁有朝鮮半島、庫頁島南部、遼東半島及台灣的殖民帝國。主權的伸張、殖民地的鞏固及海外的發展成為日俄戰爭後的要務,其國防方針從國土防衛主體的「被動性防禦」戰略,轉換成「主動性攻擊」的積極戰略方針,日本海軍開始致力於對外攻擊,鄙視國內防禦。
等到1941(昭和16)年太平洋戰爭爆發之際,鑑於馬公要港作為南進的出發港,日本海軍這才稍微加強沿岸的防禦設施,採取了最低的防備限度來確保其要港。依據1941(昭和16)年12月〈馬公警備府戦時日誌〉的記載,位在外垵鄉西埔頂地方設有一處砲台,是「吃仔尾防備衛所」的好搭擋,負責砲擊騷擾水中聽音機捕獲的目標。剛好跟一旁陸軍的漁翁島移動砲隊陣地互別苗頭。
海軍志在大洋,陸地設施只圖方便。因此「吃仔尾砲台」的兵舍及其附屬設施,即運用日俄戰爭期間的「リツシター」衛所空間即可,其餘的砲掩體、指揮所及彈藥庫等設施再另外增築。其實這不是單一事件,海軍東鼻頭砲台的休息空間,原先為日俄戰爭的馬公敷設隊司令部及小頭角水雷衛所;或是円頂(圓頂)防空砲台的前身就是「ボニ」角水雷衛所和急造砲台。不過後兩者作為高平兩用(dual-purpose)的砲台,僅有吃仔尾(リツシター)是成了專職平射用(flat trajectory)的砲台。
從馬公方面特別根據地隊呈交的〈兵器引渡目錄〉來看,吃仔尾砲台配有安式十二糎加農砲四門,以及斯式百五十糎探照燈一基。安式十二糎加農砲,為英國阿姆斯脫朗兵工廠製造之QF 4.7-inch Gun。QF為Quick Fire之簡寫,即速射加農砲之意。
外垵這四門的出廠年份為1890年,原本配置在日本海軍向英國採購的戰艦上,服役半個世紀早已過時,最後淘汰到西嶼外垵。到了二戰結束,國軍馬公要塞開始在1946(民國35)年9月接收各類火砲時,卻還是將其視如珍寶,持續沿用到1956(民國45)年的夏天,才受到美方的施壓而被迫廢除。服役超過一甲子的古董火砲,正式走入了歷史的篇章。
1945(昭和20)年8月14日日本宣布無條件投降,翌日同盟國接受其投降。隨著國軍進駐馬公,奉命解除日本海軍部隊及陸軍潑刺部隊的武裝,將武器集中安置在指定地點的倉庫裡,並於日本海軍所敷設的水雷區域從事掃除。國軍對澎湖島的軍事調查及接收之後,火砲使用並無問題,只是其時國軍部隊尚未有雷達裝備,對於日本海軍繳交的水中聽音機和磁氣探知機,根本無力維護,乃棄置不用。
至此,岸上的衛所失去了作用,「吃仔尾防備衛所」也卸下防潛的重任。直到1955(民國44)年,國軍提議重新整建水底防禦設施。然而此時的國軍只剩下庫存大量電纜,各項重要器材已不復存在,計畫也就不了了之。最後在其衛所原址,輾轉成為了國軍第四情報隊的駐紮地,負責擔任偵檢的工作事務。國軍在接收之後,日本海軍的「吃仔尾砲台」沒有中華民國海軍進駐。海軍岸防砲台由陸軍接收,改歸馬公要塞管轄。
1946(民國35)年6月1日,馬公要塞司令部成立,設一個總台下轄三個大台,共12個台,以及探照燈隊一個;又直屬大台轄四個台,總計16個台和一個探照燈隊。直屬大台第三台負責外垵地區,台部以「吃仔尾砲台」的附屬建築物充當之;共搭配原為吃仔尾砲台的備砲「英造安式四十倍十二公分加農砲」四門,以及陸軍的一門日造四一式四五倍十五公分加農砲。
1949(民國38)年起,國軍陸續自上海撤退來台,鑑於馬公要塞此時仍無法形成完密火網,致全要塞地區火力有支離破碎之現象,因此開始步入備戰階段,在原屬「吃仔尾砲台」的範圍裡,不僅庫內損壞的大部均要重建,還要增築監視所一個,以及整建彈藥庫三個。此外,為消滅主砲的火網死角,日造九六式二、五公分機關砲二基納入馬公要塞直屬大台第三台,在外垵村後埔頂北方的鼻尾新建兩個砲座及一個發電機室。
1955(民國44)年間,由於兵器的進化變遷,美軍顧問團代理團長鮑嘉德准將認為在今後戰爭中,已消減「要塞」的價值,加上砲彈無法獲得補充,故有廢棄基隆、高雄、馬公三要塞之意。經軍方研究後,規劃撤銷基、高、馬的要塞司令部,僅保留性能較優之火砲80門,並依馬公要塞位置分別編入澎湖防衛司令部。1957(民國46)年春,各要塞司令部改隸保安司令部,馬公要塞大隊正式成立。自此,馬公要塞司令部撤廢。
馬公要塞當時擁有的37門火砲預定縮減至18門,依據〈陸軍基隆、高雄、馬公三要塞撤廢火砲後單位撤併概況表〉,駐守在外垵的直屬第二大台第五台遭到撤銷,廢除1890年生產的「英造安式四十倍十二公分加農砲」四門,保留1920年出廠、性能較佳的日造四一式四五倍十五公分加農砲一門,編併馬公要塞大隊轄下的第三中隊第三分隊。從此失去了岸防功能的「吃仔尾砲台」,澎湖防衛司令部只好將遺留下來的各種建築物,遂整建為營舍使用。
結論:政府不懂,別牽拖大眾不懂!
前文已證實,「吃仔尾砲台」的歷史沿革,遠比介紹牌的內容還來得豐富。官方的調查研究不僅充斥著選擇性(selective)與不準確(inaccurate),而文中處處都是可預測(predictable)的內文,也就是所謂「日軍建造、國軍接收」短短八個字。即使是學界的《西嶼遊憩區(西埔山、東台)據點細部規劃報告》,也有研究方法不確實、推論過於武斷的弊病。
不幸的是,長期互別苗頭的交通部澎湖風景管理處和澎湖縣政府旅遊處,在看待當地所有自然與人文風景時,不約而同只用「發展淺碟觀光」的視角。官方普遍提供大眾最大公約數的「胡言亂語」,其實只是片段零碎資訊的拼貼,或將他們「認為」知道的內容硬塞給閱聽大眾。澎湖的「軍事觀光」以錯漏無聊而得名,可謂是當之無愧。
從日俄戰爭的「リツシター」水雷衛所,至太平洋戰爭時期專為日本海軍砲台駐防,再到戰後由陸軍的馬公要塞接管備戰。吃仔尾砲台服役超過一甲子,隨著固定式要塞的價值減低,受到美方施壓的情況下才遭到裁廢。這才是「吃仔尾砲台」的歷史背景。反觀澎湖縣旅遊處在「活化」時,到底「漏掉」了多少解說內容,我想讀者們自行可以比較看看:
此處為日治時期所留下的據點,約為1933年所建,⋯⋯。國民政府軍隊撤台後,由國軍接收駐防。⋯⋯
——出自「外垵砲陣遺址」介紹牌
澎湖縣旅遊處不但忽視了日俄戰爭時期的水雷衛所(僅以「廢棄軍事營舍生活區」及「外垵砲陣」代稱),也不知道介紹牌稱為「觀測所」的建築,可追溯到水雷衛所時代的「弧器室兼試驗室」。而在砲台西方的發電所、彈藥庫,澎湖縣旅遊處的規劃上,以及楊仁江的報告中同樣未能標示或標錯。
作為基礎的調查研究,以及第一期工程就已如此粗疏,又怎期待後續的第二期工程能不再犯錯?整個修復案只以膚淺的方便遊客行走、便利觀光打卡拍照來規劃,不理解歷史的來龍去脈、不懂保護環境(甚至以仙人掌作錯誤的植被),也不知道修復時什麼要留、什麼不該留,自然破壞了砲掩體內的基筒和後座坑的痕跡也不明白。
以「觀景規劃改造」為出發點的最大弊病,在於切除了歷史脈絡、缺乏整體視野,將遺址內的地景當成單一時空的個案來處理,極易產生誤解,而楊江仁建築事務所的《西嶼遊憩區(西埔山、東台)據點細部規劃報告》充分地為我們證實這一點。
軍事觀光面臨的挑戰是如何成為消遣(recreation)和學術(scholarship)的紐帶,目前為止,從中央到地方,官方依舊重視「人造風景」和「土木營造」,輕視「歷史脈絡」與「軍事知識」。他們更願意向大眾闡述一個既簡單(simple)、可預測(predictable)、又安全(safe)的故事,這些版本的最大缺點在於它們過度簡化歷史,縮減為事件的線形發展,缺少歷史的不可能性(improbability)、驚喜(surprise)和爭議(controversy)。
真正的史學,不是只憑「剪刀與漿糊」(scissors-and-paste),依時間收集排列的「編年史」,而是批判性地反思過去,也就是以謹慎思辨取代照單全收,並且獨立思考過去及其當前的關係。儘管軍事遺址面臨著同一性和想像力的匱乏的問題,但它們實際上都會呈現出更為複雜(complicated)、真實(authentic)的故事,更是成為公眾史學裡的「公眾」、「史學」相遇之處。
倘若我們以學術(classic academic)形式來進行軍事觀光,那些晦澀難懂、深思熟慮的分析,以及令人麻木的資訊交付過程,著實感到喘不過氣來。歷史學家的學術成果與社會大眾的歷史知識之間,往往存在著巨大的鴻溝,亦即大眾偏向於講述連續性、悠久性和偉大傳統的故事。然而這不是政府單位敷衍的藉口,因為大眾遠比政府單位想像得更開放、更好奇。只要相關單位能以更好的說故事者(story-teller),更佳的溝通者(communicator)自許,而為此持續努力,相信社會大眾仍然會樂見其成。
因為,不管時代多麼晦暗,人們仍然會尋求真實性(authenticity)。
- 文:魏以恩,2003年生,現就讀烏特勒支大學歷史系。自國小畢業以來,成為一位對台灣近代戰爭史有興趣的迷走信差,在人們未知的深處去發現新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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