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爬/《舞伎家的料理人》遭批粉飾太平?談是枝裕和的創作企圖
2023年1月24日,即《舞伎家的料理人》於Netflix全球上架約兩週後,這部作品的總導演是枝裕和發出了一篇名為〈關於Netflix舞伎家的料理人〉的署名文章,文中除了談論在長達兩年多的製作期間各種想法與收穫,也自我揭露,在投入這個作品的製作工作初始,對於舞伎的世界並不甚理解,以及存在著疑慮與偏見,就如同故事中小堇的父親一樣。
然而,這都不是驅動他寫下這篇文章的主要動力。事實上,是枝裕和藉由這篇文章試圖與這部作品上架以來的一些批評與質疑對話,並且畫出從自身到整個製作團隊的立場。
「缺乏批判性」是《舞伎家的料理人》上架之初便遭遇到的一大挑戰,其中一種批評的聲浪認為,故事再現了一個「粉飾太平」的美好想像,然而卻忽略了舞伎或是藝伎的勞動問題、產業中存在的剝削,特別是在2022年時,日本媒體曾經大篇幅報導了京都祇園的陰暗面,受害的對象包含了如故事中季代、小堇等未成年的舞伎們。
《舞伎家的料理人》沒有為這種情形發聲,或是即便擦邊而過卻輕輕放下,成了被責難的原因之一。
新時代的強光照出百年傳統的陰影
談起舞伎或藝妓,對於遠離日本文化脈絡的外國人來說最為直觀的連結當屬2005年由章子怡主演的《藝伎回憶錄》(Memoirs of a Geisha),而演出主角小百合童年時期的大後壽壽花,奔跑穿越伏見稲荷大社千本鳥居的身影,也深深烙印在不少人的記憶之中。
不論是對於文化的欽慕,抑或醉心於屋簷之下的舞伎、藝伎在鉛華之外的平淡,《舞伎家的料理人》確實再一次勾起了眾人的美好想像。這樣的集體共鳴自然也反映在具體的行動之上,Netflix上架後之至今,不只是日本,仍名列在包含亞洲在內的多個國家排行榜前列。
然而,仰慕卻是離理解最遙遠的距離。
沒有以更銳利的角度劃開傳統文化中的迂腐,《舞伎家的料理人》當然不是第一個面臨這種挑戰的影視作品,然而在登上Netflix這類的國際平台並獲得更多元領域的關注,這些聲音如同經過了放大器一般,更加清晰。
這樣的聲浪點出了以傳統文化為背景的作品長久以來的問題:
當經過時間雕琢的傳統文化面對了全新的社會規則,變與不變的分界線在哪裡?
以及當藉由影視再現之後,鏡頭要帶著觀眾走到文化的巷弄裡多深的地方,屬於這個的世界光明與黑暗又該如何拿捏?
雖然《舞伎家的料理人》是由漫畫改編而成的影劇作品,然而不管是什麼樣的載體,從創作之初的「選題」開始,便為作品的風格定調,特別是觸動了舞伎、藝伎這類擁有了數百年歷史的傳統文化。美好與傳承的背後,是傳統的累積,但這些事物卻不見得是閃閃發亮的。
如今,日本的成年年齡已經下修至18歲,今年年初的成人之日擴大舉辦了18到20歲的成人式;演出季代與小堇的演員森七菜與出口夏希早已成年。然而,無法改變的是《舞伎家的料理人》創作立基點仍是兩個年僅16歲的未成年少女,放棄了升學而選擇進入舞伎的世界;另一面,這個故事再現出的花街既精緻,卻又不斷的提及女性在這個文化中扮演助興的角色,而對象往往是男性。
這些「傳統」在凡事追求政治正確的此時此刻,這樣的體現顯然相當的政治不正確。
然而,《舞伎家的料理人》對於這樣的現況,難道絲毫沒有抵抗或批判並雙手一攤嗎?這個答案當然是否定的。
用原創的視角建構改變中的舞伎世界
季代與小堇無法說出口的話,以及製作過程中包含是枝裕和在內的大人們想要說出的話,藉由幾個風格迥異的戲劇原創角色口中陳述了出來。
她們的立場處境各有不同,看待舞伎世界的角度也各不相同。
在署名的文章中,是枝裕和特別強調,《舞伎家的料理人》拍攝工作完成於2021年的夏季到冬季之間,時間早於媒體2022年的報導。戲劇中創造了原創角色是有其他的原因。
自由放縱的吉乃大概把所有花街裡的禁忌都踩了一遍,而她的性格與緩慢前行的花街呈現了截然不同的面貌,也與記憶中「端莊嫻淑」的舞伎、藝伎截然不同,她的出現代表的是破壞,以及對於制度的挑戰。
肩負起照顧與培育下一代舞伎、藝伎的屋形女將梓媽媽,則是面臨新舊之間的拉扯,既要維護長久的傳統,又希望能夠建立一個有別於以往制度,在逐漸萎縮的領域之中,多少注入全新的活力,令這些羽翼未豐的孩子們,能夠自在而驕傲的成長。
時而委屈、時而裝傻,當然還有以柔軟的身段對著孩子們訴說的一字一句,在在體現了她在新舊之間推進文化的邊界時,面對著要往哪邊推、要推多遠的躊躇。
梓媽媽的女兒涼子可說是最為「疏離」的人物,置身於花街之中卻如同旁觀者一般,這些繁文縟節對她而言毫無拘束,然而她的「存在」,本身就是批判的一部分。
雖然是枝裕和並沒有明說創造這些角色的原因,但或許在前期製作的階段,當真正走入了京都花街的巷弄中進行田野時,感受到守護文化與現實情形的拉扯,因此想要做點什麼、說點什麼的想法漸漸地萌發。這樣的安排提供了不同的視角與對話的機會,維持現狀或大破大立。
在夾縫之中,如何畫出守護與破壞的邊界
真要說起整部作品中,至關重要的角色大概是百子了,她既是原作中的角色,卻也在戲劇的世界中被賦予更加複雜的情感。
百子鍾情於舞伎的世界,沒有想過步出京都的巷弄後可以擁有什麼樣的人生,甚至為此放棄或許可以握在手裡的愛情。卻也是這樣的她,在休假日時,與設計師岩井漫步在京都的街道中,穿著私服的她聽著岩井談起自己的建築工作時,不經意的說出了「如果能夠把這座腐朽不堪的城鎮打掉重建就好了」。
這樣的話,或許也體現了在傳統與現代的夾縫中,熱愛這個文化的人們既要守護又要破壞的兩難與掙扎。同時也一定程度的暗示了在這個文化領域中早已存在的爭論。
這樣的困境,同樣也存在創作者身上。一個為了創作而成立的製作團隊,站在數百年的傳統文化之前,能否僅僅只是以數個月的訪談以及田野調查,就劃定出是非的界線與新舊的分類;是否能輕易地做出「這些事情是不對的」、「這種文化消失就好了」的判斷。
如此的果決,是否也只是復刻了另外一種霸權。
人與人關係,向來是是枝裕和故事中極為重要的核心命題,不論是住在鎌倉古宅中同父異母的香田家四姊妹,或是棲身於東京荒川區貧困而沒有血緣關係的家族。《舞伎家的料理人》終究是人的故事,只是這次他的目光聚焦在京都巷弄間,為了同一個夢想而成為家人的女孩與女人們。
然而,他卻也未曾因此放棄藉由故事中的一切,與社會對話。
如果創作的核心思想之一是關懷社會、揭示問題並產生影響,那麼比起快速而直接的外科手術,或許更像是藉由藥物或是物理方式,多管齊下的進行治療,慢慢的改變體質。
舞伎家的料理人季代自然是虛構的人物,她所經歷的故事也不過就是虛構的情節,然而藉由她的雙眼看出去的花街,有著人們熙攘往來留下的情感與遺憾,也有無法為外人道的眼淚與不得已,在由古自今的歷史長河中,這些倒也不假。
《舞伎家的料理人》的選擇是共存,既是呈現出百年以來花街塑造美麗的幻想,以及舞伎、藝伎所送上的夢想,卻也同時讓陰影在不同的光芒照耀後得以顯現。
- 文:卡爬,是一個寫字的人,用鉛筆寫日劇,想到什麼寫什麼,寫的是想法、看法與各種私心。因為日劇是生活中無可取代的養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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