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急信背後的省思:問錯問題的捐款人
朋友的臉書頁面上連續三則非營利組織的募款訊息,篇篇告急。一篇是地球公民基金會「在半年內員工薪資與業務就會出現危機」,一篇是焦點事件「希望大家協助記者編輯可以早一點領到最起碼的薪水」,還有一篇是老牌社運媒體苦勞網,稱存款即將見底,若無改善,「將六位工作者的資遣費預先從累積存款中扣除,苦勞網的存款將提早在這個月就宣告見底。」
三篇告急文連著看下來,難免使人心中一片戚戚;做議題組織與媒體做的朝不保夕,不是新聞,這更證實了在台灣最陷於生存危機的,很有可能就是這群日日提醒大家各種遠近生存危機的工作者。
募款文案,現實的Representation
許多年前我也曾經為當時工作的組織寫過募款信與募款文案,有所不同的是,從事直接服務的非營利組織,募款文案所呈現出來的「告急對象」往往是服務的個案。當時該組織的主要服務對象,是受暴婦幼,而「告急方式」再也沒有比把被打得鼻青臉腫、身上掛滿瘀痕的小孩與婦女照片直接放在募款文案上,更能有效地刺激同情心(與召喚隨之而來的捐款)了。
但是這樣的方式存有倫理道德上的危機。我記得在只剩下我和主管二人的深夜辦公室,我們在資料堆中尋找合宜的照片,我的前主管告訴我,募款這件事是一腳踩在骯髒的現實上,一腳踩在乾淨的理想中,既要追求效益,又不能忘記初衷,若不隨時警惕自己,隨時都有逾越助人倫理紅線的危機。而募款文案百百種,每一種都是資訊的揀選、拼貼與再呈現,一個聰明而負責的捐款人,應當具有一定的識讀能力。
瀕危身後還有誰?
瀕危背後總有成因,然而在一封一封的募款告急信中,經常只呈現出瀕危的結果。看見女人小孩被打的照片就捐錢,雖然錢流能緩解部分個案的困境,但助人工作者都知道,結構問題不會因為這樣的捐款而有絲毫鬆動。同樣的,今天出來告急的組織的第一線工作者,其工作處境瀕危的真正成因,又是否能因各方挹注而獲得改善?
一個非營利組織的內部並不會只有工作者,拿苦勞網來說,苦勞工作站屬於台灣勞工資訊教育協會,協會做為立案近20年的組織,有理事長、有理監事,也應有會員,這些人的角色在告急募款信中完全消失,只存留第一線的工作者以自身存亡,急叩警鐘。這並不尋常,也可詮釋為苦勞工作站的獨特運作機制,概由歷任記者與編輯掌握與分配所有資源,在財務上,同時擔任「開源/募款」,「分配/受薪」的兩組角色。缺乏專業的營運者,在跑新聞與寫報導的沉重loading之下,偏廢於一方,只能嚴重地倚賴捐款來源。
公開募款的公開問責界線
此事甚且未必僅關係到組織存廢。在獨立媒體的中性角色上,過度倚賴群眾捐款的結果,是生生造就一群「消費者」。捐款與救急成了讀者表達支持或抗議的手段,如同此次在苦勞網的急募文案下竟出現退捐款潮,雖然實際上有無確實發生猶未可知,但也說明了對苦勞網在某些立場與議題的處理方式反感的群眾,正藉機試圖清算。
公開募款應受公開檢驗,媒體做為公器,也有一定程度面向群眾的必要,然而檢驗的尺度,並不該無限上綱,檢驗的標準,更不該是胡亂隨自己心喜。幾個被舉出來討論的例子:其一,苦勞網的資深記者的平均薪資約三萬五千元,以年資六年的王顥中來計算,這無論如何都不能算是過高的薪資,若再將台北的平均生活所需納入考量,說偏低都是事實。而捐款人在此事上表達不滿,不只是踐踏記者的尊嚴,更將非營利組織工作者的血汗勞動付出踩在腳底下。其二,關於苦勞網在特定議題上的立場,此事亦應細緻檢驗,「公器」是否便不被允許有任何立場?而媒體為自身立場服務到什麼程度,算是越線?
我並不認同苦勞網近年處理若干議題的態度,但更覺得無法忍受的是非營利組織的捐款人紛紛化身上菜市場買菜的大嬸,用一種挑剔今天的白菜不漂亮的消費者心態,來面對自己捐款與否的選擇。
讓大嬸退駕,讓負責任的捐款人上身
另一方面,有這樣的結果,還是組織(有時是工作者)自己造就的地獄。
在募款信中,我們看不見的事情其實都至關重要。細如行政:組織如何運作?每年度工作計畫是什麼?發展計畫在哪裡?收支如何有平衡的規劃?廣至價值理念:組織的經營方向由誰議定?路線是否得以公開辯論?會員能否參與運作決策?諸如此項的盡付闕如,結果就會是輪到買白菜的大嬸說話,長此以往非但解決不了任何問題,關於白菜進價多少的無意義爭論,更會傷害整個「市場」。再說回到苦勞網的例子,如果協會的理監事和會員都要放著讓記者領不到薪資(的狀況一再發生),捐款人再如何挹注,它的體質都很難健康起來。
在決定支持或反對以前,捐款人應該問對問題;與其對記者薪資、個人政治傾向放大檢視,不如培養自己看得懂財報、觀察得了組織結構。當NGO/NPO已經被反省到財報責信、路線與組織內部民主的關聯,甚至當我們開始籲請捐款人與非營利組織會員、工作者拿起自己的責任,那麼一味給錢、或不給錢,或只給錢,都並不會是真正可以幫助到這個組織的做法。(延伸:他鄉的生死劫,吾島的錦上花:非營利組織的他律與自律困境)
人們覺得議題組織或社運媒體有多重要,掏錢(或不掏錢)之餘,就有多該認真想想它的組織結構、方向與長此以往的可能性,與自己檢視的標準是否合理。或許次次的告急都是次次的轉機,對於瀕危的組織和捐款人來說,它都可以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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