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Walking alone到Walking together(上):奈良美智與川內倫子的阿富汗之旅
或許,對世界來說,2001年是令人難以忽視的一年。
彼時,珍珠港事件屆滿60週年,911事件的發生象徵著美國本土再度遭遇武裝襲擊。爾後,美國開始投入世界各地,特別是中東與非洲地區漫長的戰爭。
幾乎是同一時間,日本的藝術界迎來了兩個新起之秀:現代藝術創作人奈良美智與知名攝影工作者川內倫子。
正方格相片與慧黠的女孩、小狗
2001年是川內倫子的名字開始在日本本土為人所知的關鍵年。在一年之內,川內出版了三本攝影集:《花子》、《花火》與《うたたね》(中譯:白日夢)。其中,《花火》與《うたたね》更為川內倫子於2002年贏得日本最具代表性的攝影大賞,木村伊兵衛賞。
對於大部分讀者來說,川內的攝影作品映入眼簾的第一項特質是其慣用Rolleiflex雙眼相機而有正方形風格影像。看似過曝導致的淺淡色彩中,藏著溫熱的心與冷冽的議題,像是:路邊死亡的鴿子;菜市場內排成一列,垂在屠宰台上的雞隻;為家中年長親人更換紙尿布的畫面,縫針正上上下下運作的裁縫機;或是,剛被釣起還在魚鉤上掙扎的魚;垂死而捲曲起身體的蜜蜂;以及,甫出生的嬰兒。
在一次次日常光影捕捉的快門中,死亡與降生成為川內看似溫柔鏡頭下的核心議題。對此,自認不善言詞表達的她,這麼定義自己的攝影作品:「我想拍下的是人與人之間共同擁有的相通意識。」
對川內來說,共擁意識不僅關乎美的定義。
它也涉及面對生活的感知。日常中的細節就是取材的主要來源,是探索人們共擁意識的線索。為此,川內曾經嘗試以手機為相機,在自己的日常中,日不停歇地連續拍攝一年,出版成書《りんこ日記》。
川內曾經強調,對她這樣的攝影工作者來說,攝影集是最為貼近攝影師本身的表現形式。比起策展,一張張相片在書頁中的排版,鋪陳,不僅道出一個故事,也道出了某一段時日間,創作者腦海中的思緒。攝影集,成為窺視川內倫子意識流動最為親密的存在。
當川內倫子逐漸在日本攝影圈站穩腳步之時,在德國居住多年,並於杜塞道夫藝術學院(Kunstakademie Düsseldorf)取得博士學位的奈良美智於2000年返回日本東京定居。隔年,奈良美智於橫濱美術館舉辦「I Don’t Mind If You Forget Me」個展。儘管早前已於日本國內舉辦過展覽,但這是奈良美智第一次在日本的美術館舉辦個展。作品上那個眼睛大大,神色極富性格,叼著一根菸,表明「Too Young to Die」的女孩,轉瞬在日本國內一砲而紅。
當人們議論紛紛那個大眼女孩看似不懷好意的眼神意味著憤怒,邪惡或是古靈精怪之時,奈良美智經過多年的插畫創作,逐漸領悟到,原本自己是想畫一個「少女」,卻漸漸蛻變成與往昔的自己對話的成果。荒木經惟曾與奈良對談時,笑稱:「所以你是畫了一個有少女臉孔的自己囉?」
奈良美智像是被看穿心思一般笑著。與川內倫子幾乎像是同一類人一般,通過創作不斷與自身回以對話的奈良一度公開表示自己並不擅於言詞。曾經在一次採訪中,奈良面帶尷尬的說:「就看我的作品吧。我想說的,都在裡面了。」
而看似擁有相近意識的兩人,終於出現了合作的可能。
2002年,與川內倫子合作出版攝影集的出版社FOIL / Little More 總編輯竹井正和正在籌劃發行純攝影雜誌。當時,剛剛歷經911事件滿一週年的美國正投入以「打擊恐怖主義」為名的對阿富汗戰爭。眼見世界局勢正以難以跟上的步伐快速推移,竹井希望創刊號可以以「反對戰爭」為題,報導阿富汗的種種。竹井在雜誌創刊號的後記寫道,當時與川內倫子聊起這個想法時,川內立刻回答道:
何不直接去現場一趟呢?
聞言,吃下定心丸的竹井立刻致電奈良美智。奈良回應:
身處遙遠又安全的國度,說著反對戰爭似乎是沒有什麼說服力呢。也許什麼都做不了,還是走吧!
於是,竹井正和,川內倫子與奈良美智一行三人,於2002年9月底,一同踏上前往阿富汗的旅途。這趟旅程也是獨自於創作路途漫步的兩個藝術工作者首次合作的作品。
想說的都還說不上來,讓影像超越文字見證這一切吧
2003年1月,FOIL創刊特別號正式發行,以「NO WAR,戦争反対」為名,奈良美智與川內倫子共同以攝影與繪畫創作形式,紀錄受困於內戰20年的阿富汗人們的日常。
翻開雜誌,第一部分是由奈良美智的作品構成。較為特別的是,奈良罕見地以大量的攝影作品呈現。影像中大多是孩子的身影。有歡笑有哭鬧。從一幀幀相片中,可以感受到當時的現場,應是難民營的地方,孩子們簇擁著奈良,朝他的鏡頭笑著。
在阿富汗旅途中,奈良還是有嘗試繪畫創作,素材多是隨手的信封或文件紙袋的背面。紙張形狀並不完整齊一。有些因被拆封過而破損;有些則是佈滿折疊過的皺褶。那個少女的影像又出現了。這次,她是阿富汗住民。全身包得緊緊只剩下一雙深邃的大眼睛。在月光下走過地下佈滿地雷、軍旗、人骨與坦克的Torkham Border,那是阿富汗與巴基斯坦的邊界。天上有戰機,身後還有運送著家當的紅色小火車。山在遠方,庇護很遙遠。
隨手創作的繪畫還有女孩抱著猴子玩偶坐在路邊,呆滯凝望天空。還有那看似憤怒的女孩,嘴角露出小小的虎牙。手上拿著一張畫著人頭骨圖案的紙,看似擺動的身軀,在那晃呀晃的。也有在教室學習,在路邊賣蘋果的女孩們。她們都全身包得緊緊的,露出深邃的大眼睛。有些眼窩凹陷,眼神空洞;有些則是長出綠色的瞳孔,長長的睫毛。在奈良的畫筆下,全身包緊緊的人們,徒留發黑的眼圈走過戰機飛過的青空下。
雜誌中奈良負責的最後一頁是張相片,影像映出一張被撕到只剩一小塊的白色紙張上有個奈良筆下的孩子輕閉雙眼,長長的睫毛下是抿著的小嘴。孩子身旁,是張小小的黑白色臉孔。奈良以反覆交錯的筆觸讓人們看不透那張小臉的神情。那小臉頭頂上有一隻小狗。兩個孩子的臉龐都是阿富汗人們的真實處境。
戰亂在日常中。奈良畫筆與鏡頭下的人們還能展露笑顏,還在哭,還會生氣,也始終害怕。
翻過這一頁,便是由川內倫子負責的版面。
即使在阿富汗,川內的取景對象並未改變。路邊的花,視線所及的昆蟲,動物,天空,鐵絲網,時鐘,孩子與成人們的日常,以及被炸毀的斷垣,都是她緊盯取景框內,鏡頭攫取的對象。
在日本,川內拍攝市場日常;在阿富汗,她一樣拍魚販如何剖殺河魚,將魚肚洗得乾乾淨淨。她拍車窗上那隻稍事歇息的蒼蠅,也拍車窗外興奮拍窗的孩童。那些拿著木棍的阿富汗守衛者,以及一台拖車上遭肢解的牛豬屍體。擅長拍煙花的川內,也拍當地人民焊接物品時竄出的火光。鐵網荊棘上的攀枝藤葉,都是她記錄的範圍。Rolleiflex 3.5雙眼相機下的正方形影像,一格一格,井然有序地訴說阿富汗人民從早到晚,是如何將戰爭化作日常度過。
偶爾,當讀者看著相片,或會忘記那是戰爭現場。畢竟,川內鏡頭下的溫和光影還記錄著一個父親與長子如何親暱地吻啄著家中最小的那個孩子。相片中一家的濃密睫毛與完美輪廓,溫暖到讓人奇異。在戰火下,還是有笑的時刻。在日常作息下的生死節奏,仍按照既定的法則走著。
菜市場的刀持續在桌面上操作著,耕種作物的手一刻也沒有停。川內鏡頭下的日常,看似一股奮力不肯被戰火捲走,進而失控的意志,在阿富汗人民的時鐘中,沈默地堅持著。
或許,在鏡頭外的下一刻,戰爭也曾奪走這片刻美好。又或是,那被微風揚起的手工勾紗白色窗簾下的屋內餐桌,是否還能準時迎接每一個成員回到這裡。
下篇 在私密性背後,奈良美智心底真正想說的訊息……(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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