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潛水夫】開啟抗爭的鑰匙——郭武雄

聯合新聞網 潛水寫手
前北捷工人郭武雄先生,因工傷求助,才終於拉開了潛水夫症工人漫長綿延的抗爭歷程。 ...

穿著輔助脊椎的束腹背帶,曾參與北捷建設的郭武雄,每天總會在工作的公園裡「自主復健」拉拉單槓五六次,訓練腰背的肌肉強壯一點,否則日漸衰弱的脊椎、膝關節、髖關節,總讓他痛得睡不著,路走得多一些腳就沒有力氣。

到醫院去,醫生總說必須開刀處理才行;只是年紀大了,開刀是個大考驗,郭武雄說:「其實開刀我是不怕,是怕開不完全,出來孩子就倒楣了。孩子自己都有小孩要顧,還要顧我這個老爸,那就壞了。」

相處了25年的病體,他知道沒有甚麼撐不過去的。

撐不過去的是一股怒氣。二十年前在新店線捷運坑道裡,郭武雄負責指揮機械手,做工人們的眼睛;只是機器太大,死角多,他在坑道裡得跳上跳下的,一個沒注意,機械怪手鏟斗擊中郭武雄,那次意外讓他肋骨斷裂、脊椎損傷,就這麼落下長年的病痛。

受了這麼嚴重的傷,得請工傷病假休養的時間相當長,老闆不甘願,要醫療中的郭武雄回來給辦公室裡的人倒倒茶水,可他連坐都坐不穩,拒絕了老闆復工的要求。事情就這麼拖到了過年,沒工作就沒錢,怎麼給家人過年?郭武雄只得厚著臉皮去向老闆借錢,沒想到錢沒借到,還被老闆羞辱了一頓,一氣之下經親戚介紹找上了工傷協會及工委會,這才拉開了這群潛水夫症工人漫長綿延的抗爭歷程。

郭武雄先生當年捷運工程負責指揮機械手,卻意外從怪手上摔下,落下脊椎損傷的病痛。 ...

跟老闆吵架的那天,郭武雄氣得說:「好啊,是你叫我去告的,我就眼睛瞎了也會找眼睛比較亮的牽著我去告,你不要後悔。」哪裡知道,原本以為只是單純的職業傷害調解,卻因雇主惡意將同期的工人解僱,衍變成集體抗爭,又在抗爭過程中,這一群曾在捷運的壓氣坑道工作二年的工人們,被醫生診斷出集體罹患「減壓症」,也就是俗稱的潛水夫病,這才發現地底下的工作對身體的危害原來如此強烈。當時已然離職四散的捷運工人才又紛紛聚集起來,認為該向工班反映這些隱藏的危險、討回公道。

郭武雄年早失怙,雖母親有幸覓得另一歸宿,共同扶養孩子成長,但那個年代,孩子多得早早自立,他也不例外地在十幾歲的年紀,就開始了鑄模、挖礦的工作。那時候是他第一次進入坑道裡,烏漆麻黑卻也四通八達、陡坡平路都有,儼然是另個世界。礦工儘管危險,但收入還算不錯,他在狹窄的坑道裡頭「躺著」挖礦的工作就這麼做到去當兵。

當兵回來後,郭武雄轉開計程車,儘管錢不多但很自由。那時,他一個開成衣廠的弟弟找他來幫忙打工、載貨,一次意外,弟弟開著他的車去送貨,卻在高速公路上發生嚴重車禍意外身亡;沒想到弟弟身故隔天,就有人跑來說要拍賣掉工廠,郭武雄不甘弟弟的心血一夕失去,硬著頭皮自己頂了下來。儘管他和成衣廠的員工齊心協力,仍舊止不住外銷市場的萎縮、虧損,結算拍賣掉機器後,還能多給員工三千塊過年,他果斷地結束了自己當「沒錢頭家」的生涯。

那段日子,郭武雄還和一些以前做礦工的同事們維繫著關係,認為做隧道工程的薪資也算不錯,問起要不要來「作夥做」?剛結束賠本生意的郭武雄,就這麼回到了不見天日的隧道工程,輾轉和大夥們從安坑隧道做到新店線捷運工程。

郭武雄先生當年從事的新店線段工班多有人情關係,工人們在爭取勞動權益上多有顧慮。圖...

工班裡其實多半是親戚、朋友的關係,幾個較主動、帶頭的工人,儘管多是和建商、工頭比較沒有親戚關係壓力的一群,但他們一齊從安坑隧道到新店線捷運坑道工程,其實和資方合作的時間不短,同事間也有了一些互助互利的氣概。

可實際的病痛、沒上工就沒有收入的壓力如浪襲來時,郭武雄面對同事反對抗爭的聲音,他回擊道:「人(自己)都生病了還有甚麼親戚不親戚,而且親戚還幫著公司這樣欺負人,怎麼可以?」退無可退,道理難得氣壯,算是說服了大家一齊撩下來拼。

其實早在開挖捷運坑道期間,就有工人髖關節發黑壞死,發現是減壓症沒多久後,就必須緊急開刀,置換人工關節,可資方不願意幫他申請勞保職災給付,給了三十萬要買斷,無可奈何的工人也只好領錢走人。直到郭武雄職災後的勞資爭議,工人們發動集體抗爭,幾個發起人分頭把有明顯病徵的同事們揪回來,一起看病、進行高壓氧治療、進行勞資爭議調解。

持續但緩慢的進度,得靠著工人彼此加油打氣、一次次在不同的場域裡,藉著了解病症如何影響自身;藉著勞資談判看清楚集體抗爭的必要;藉著階段性的抗爭成果,看到「人」的各種差異,也才有「抗爭要搞就要搞好,沒有在搞一半的」的決心。郭武雄一直是抗爭過程中,最堅定的那一個,打零工也會請假來參與,幾乎不曾缺席。

圖/張榮隆提供

三年抗爭下來,捷運工人陸續取得市府醫療補助、勞保職災傷病給付的成果,勉強與資方達成七十萬的職災賠償後,再沒有議題持續把大夥兜在一起,郭武雄和幾個抗爭夥伴也隨著工人們受傷、離職、搬家遷移而慢慢脫離聯繫。

只是做工做了一輩子,離開了捷運坑道,郭武雄也只不過換到了其他的隧道,仍舊在做工程。仰賴著他的駕駛專業,就算身體情況不如人,郭武雄一直持續有工可做——通氣隧道、大樓工程吊車、天車,每一項工程的危險性,其實都不亞於捷運坑道,只是這些危險就算在眼裡看得實,依舊必須把握剩餘的年輕體力多攢點錢養孩子。

五六年後,郭武雄終於回到台北,穩穩實實地在公園清潔維護的工作上待下來。但一身的病痛也不曾稍減,訪談時,他不時側彎、變換姿勢,坐沒多久就麻痛難當。長年來,除了脊椎、膝蓋的損傷,無法確認病因的刺痛也日日夜夜困擾著他。

「睡覺的時候都會像針刺一樣「咻」的一下,會抖,就要去拍一拍,會跑來跑去,腳關節啊、肩膀、頭腦裏面也會這樣,晚上甚至會痛醒來。」郭武雄邊敘述著那種痛,一邊輕輕地拍拍那些刺痛的部位,像在安撫舒緩它們。談起要不要爭取定期例行的健康檢查,與病痛共存多年的郭武雄點點頭,「身體最重要,可以檢查不用錢當然好!」這群工人為公共工程賠上了健康,至今仍得不到政府承諾,給予他們避免病症惡化的定期健檢,實未盡責。

向他問起近況、有沒有和老朋友們聯繫時,郭武雄自我調侃道:「最近很少了,比較會是我去找他們,但我還有工作呀,他們命比較好,我命比較苦,都要在外面跑。」說是這麼說,但在郭武雄的生命經驗裡,經濟有餘裕時,反而危險都找上門來,一次車禍、一次綁鋼筋、一次脊椎跟肋骨,每次受傷都大概休養了三年,加一加有將近十年都在休養。

可沒工作就沒收入,一輩子遇上三次已經太多,他說「身體健康才賺得有錢!」寧願一點一點慢慢賺,不多想要留給孩子,彷彿錢是個不祥的積累,多留無益,夠用就好。郭武雄肯定地下了這個結論,持續糾結著的眉頭,終於被自己的笑容鬆綁。

捷運工人們為公共工程賠上了健康,至今仍得不到政府承諾、給予工人們避免病症惡化的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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