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虎不說再見(一):曾遍布全台的石虎,為何走向瀕危路?

聯合新聞網 動物當代思潮
圖/取自野生動物急救站

2018年9月17日,裕隆汽車三義二廠興建案通過環評初審決議送大會審查,此事拍板定案後,意味著將有高達35公頃的石虎棲地,日後將淪為汽車驗證道,這對數量已銳減至區區不到500隻的石虎來說,影響之鉅可謂危急存亡。

我們不禁回頭檢視:近年急遽減少的台灣石虎及其棲地,究竟面臨了什麼樣的生態危機?本系列將以石虎現況、土地開發及農業衝突三個面向、三篇專文為讀者詳解。首篇由陳美汀與姜博仁兩位石虎專家,從台灣史上石虎與人類的關係,續談目前石虎與在地的現況,替這「台灣僅存的原生貓科動物」話說從頭。

上百年前,石虎其實遍布全台各地

「在許多古籍及近世的外文文獻中,就已有記載石虎與雲豹這兩種台灣唯二的野生貓科動物,其中1894年的《苗栗縣誌》,或許是台灣目前已知第一個提到石虎一詞的中文文獻。」致力於「臺灣雲豹復育計畫」14年,現為石虎家禽衝突友善防治計畫委外研究團隊負責人的姜博仁博士說。

此外,他也指出,有些地方誌還會提到石虎皮或山貓皮,可見在過去石虎被人類視為具有經濟價值的動物而遭大肆獵捕。姜博仁補充說道,「1936年的《臺灣日日新報》有篇文章提及抓『山貓』,指的很有可能就是石虎,抓捕的原因是為了取得石虎皮,當時每張1.5元,買的米大約可以吃一個月。」

在那之前,石虎曾遍布全台1000公尺以下的淺山地區,原本「到處都有石虎」的台灣,如今僅剩苗栗、台中、南投與彰化八卦山一帶尚有石虎的穩定蹤跡。但時至今日,《臺灣日日新報》在1936年報導文中提到的地點竹山,幾乎是目前僅存的石虎穩定分布的最南端了。

台灣早期的毛皮交易,對石虎與雲豹造成很大的生存威脅,緊接著雲豹面臨整個山區森林的砍伐,棲地首當其衝,於2013年已被宣告絕跡;隨後石虎亦遭遇平地人口不斷成長以及人為開發的威脅,也正步上雲豹的不歸路,倒數計時地消失中。

民眾手持的是持有保育類動物石虎的證明文件。攝於2000年。 圖/聯合報系資料照

過去甚至連台北都有石虎!

姜博仁進一步說,日治後期的博物學家鹿野忠雄做了相當多的調查,發現石虎在台灣全島並不稀少,最高可達海拔1300-1400公尺,但當時石虎會侵擾原住民飼養的雞,因而與人發生衝突,加上高經濟價值的誘因,狩獵對雲豹和石虎這種中大型掠食動物造成莫大威脅。「當時日本政府對彈藥實施管制措施,申請彈藥須回報獵得的動物數量,在《高砂族調查書》中就提到了捕捉紀錄,山貓(可能是石虎與麝香貓等的混稱)一年就有1150円的交易,依照市值推算可能達800隻以上,而雲豹則有24隻的狩獵紀錄。」

「從文獻中我們可以確定,當時石虎在全台灣都有分布,日治時期台灣哺乳動物圖說與日本哺乳類圖說都有提及大溪、埔里,甚至連台北都有石虎。我們所蒐集450處有座標的石虎出現地點中,雖然多數都在海拔500公尺以下(註:適合石虎的主要環境是800公尺以下),但從海邊平地到海拔1500公尺左右都有石虎的紀錄,然而大溪與台北現在都不再有任何發現了。」

當年山產店無法可管,石虎銳減再狠推一把

早期人類覬覦石虎的經濟價值,不只存在於原住民狩獵,也包含山產店的交易。1989年《野保法》上路前,並無明文規定禁止山產店捕捉野生動物販售。根據師範大學生命科學系教授王穎在1986年針對全台山產店「山肉」數量統計,石虎的交易量一年至少達38隻,連三年調查的結果顯示,石虎減少的程度高踞台灣被販賣交易的野生動物中第一、二名。

由此可見,除了淺山棲地的大量開發,狩獵與山產交易亦推波助瀾,使得石虎分布區域日益緊縮、數量漸漸減少。1968年台東尚有抓到石虎的剪報,1985年烏來也有石虎現蹤的紀錄,1988年的雲林古坑、1992年的林口,1994年嘉義還有石虎救傷的報告,但早在《野保法》上路的前後幾年,石虎的整體族群分布與數量,便已明顯呈現急驟下降的趨勢,更不用說絕大部分石虎都分布在民間私有地,若想將私有地規劃成保護區也困難重重。

至今,石虎的分布狀況每況愈下,近幾年的擴散紀錄只有寥寥數筆,包括2016年年底在惠蓀林場,2018年的嘉義,2018年12月的新竹芎林,以及2019年初的南投鹿谷。但這樣的零星個案,可能只是某隻年輕石虎向外擴散牠的新領地,或者數量稀少而並非穩定的族群。姜博仁表示,研究團隊對此發現仍持正面態度,期盼石虎的族群分布,在這幾年團隊的努力下,可以逐漸往外擴展恢復。

擴廠前的裕隆汽車三義廠空照圖,左圖攝於2011年,右圖攝於2014年。 圖/動物...

人為開發對石虎棲地的影響:以苗栗為例

苗栗一直是擁有石虎最大族群的重要棲息區域之一,然而因棲地面臨人為開發的壓力,自2000年到2015年間,苗栗森林砍伐的區域大量增加,位於石虎活動熱點的裕隆三義廠,在擴廠前(即裕隆二廠開發案)也有大規模砍樹的紀錄,遭到輿論質疑。

姜博仁強調,「裕隆車廠後方絕不是『只有一片山坡地』這麼簡單而已,三義地區一大片山坡地的開發,對石虎主要棲地而言,等於是在石虎棲地的心臟區挖掉一大塊。」

苗栗另一個很大的開發區域是銅鑼科學園區,園區週遭也接連開發成衛星市鎮。因此,從銅鑼科學園區擴展出去的山坡發展,加上三義地區的諸多大面積觀光開發,預計在未來5到10年,將會持續對這片石虎核心棲地造成無法漠視的衝擊。

棲地破碎化,應分析連接石虎族群的「廊道」

一般來說,石虎喜歡低海拔、連綿的和緩丘陵地、不太陡峭,海拔高低變化不會太大、具有一定森林覆蓋、鑲嵌的環境,而且道路密度不能太高,農田、草地則可以供石虎獵食,還能回到森林去休息、繁衍。

在近年石虎保育關注度上漲後,許多石虎遭「路殺」的報導遂成閱聽眾認識石虎數量消減的原因之一。究竟石虎數量的減少,「路殺」是病因,還是病兆?姜博仁認為:

我們看到的開發,是有許多人或財團到山區置產,一買就是整片山坡地,接著再進行分割成2分半的小塊土地蓋農舍來賣,山坡地完整性不再;加上也因為開發,必須開路,如此一來才導致石虎頻繁遭遇路殺的結果,真正的病因實是起於棲地的破碎化。因此要解決路殺,是要治標的施設通道?還是要治本地解決道路切割的棲地破碎化?

另外,從核心族群的角度來看,土地開發會對石虎族群產生切割,伴隨而來的道路與周遭開發會再將原本不大的石虎族群,再切割為更小、更容易區域滅絕的小族群,這才是必須優先思考的問題。

姜博仁認為,必須嘗試分析核心族群連接的廊道,因為這些地方是石虎永續生存非常重要的關鍵。然而南苗栗的通霄、三義、銅鑼、卓蘭這一最大的連續棲地,扮演最重要的南北族群交流與核心族群角色,卻面臨很大的開發壓力。

此外,他也強調:

目前南投地區的石虎族群,正處於孤軍奮戰的狀態,說不定會是下一個消逝的族群,希望透過分析核心族群連接的廊道,可以更明確知道哪些廊道有利於石虎保育,我們必須努力保有這些廊道的暢通、不被開發,才有機會避免石虎步入雲豹後塵。

因此,若要從根本維護石虎生態棲地的完整性,政府與全民都應該對於山坡和國土利用,做全面性的檢討與規劃,而非只是區域性的思考,或僅是一個一個環評開發的考量而已。

苗栗縣森林消失的區塊,左圖為2001年,右圖為2017年。 圖/動物當代思潮提供...

與石虎站在一起:推廣友善農業

除了棲地受到人為開發的威脅,石虎與家禽的衝突,也是目前石虎數量減少的最大原因之一。姜博仁指出:

石虎獵食山上居民自養的土雞,導致部分養雞戶採用毒殺或捕殺等人為致死的方式,一年可能會造成超過20隻或更多的石虎死亡,其實比平均每年的石虎路殺數量還多,這也是非常迫切需要解決的事,卻因為這樣的衝突不易被看見而尚未受到重視,所以更要積極推動養禽場域的友善防治,近年林務局與台灣石虎保育協會等單位,已經開始重視這樣的威脅。

此外,慣行農法與滅鼠所造成的石虎中毒或毒物累積,以及犬貓與石虎之間的疾病傳播,也絕對不能粗糙看待。他認為,土地若作為農用開發,可以在維持生物多樣性的前提下,用友善環境的方式耕作,對於石虎的衝擊就能減低;農地維持周遭仍有一定的自然度與森林,仍然可以是石虎的棲地。

石虎保育,是台灣人的共同課題

回到苗栗的開發議題,現職台灣石虎保育協會理事長的陳美汀認為石虎議題需要在開發與保育中取得平衡,並表示對於苗栗開發造成石虎的數量減少,不應該只是苗栗人的問題,而是台灣每個人都該正視的課題。

「罵苗栗人為了開發而犧牲石虎,是很不公平的。相反地,正因為苗栗開發的時間相對較晚,如果像台灣其他城市的開發速度,石虎數量恐怕只會更少。」

她同時也呼籲,民眾可與石虎保育協會一同關心石虎棲地相關的公共工程開發和私人開發案(如裕隆汽車三義二廠開發案),此外,平常只要減少消費、減少自然資源的耗損、減少製造垃圾,或是願意多花一點錢購買友善農作,就能間接還給石虎更多生存空間。

她說,農民為了整地,必須定期除草,而除草是相當費力的工作,若要減少用藥,勢必花更多時間,所付出的時間與勞力,就會反映在農作物的價格上。唯有消費者願意以較高的價格購買優質農作物,讓農民願意減少農藥的使用,才會形成一個友善石虎的良性循環。

石虎是野生動物與人類共存的種種問題的經典個案。牠是一般大眾會認同與關心的物種,因為外觀像貓,容易博得台灣廣大愛貓愛狗人士的同理心;又由於生存的環境與人類較為接近,石虎與人類交織的問題也相形複雜。

陳美汀說:「石虎在生態上扮演的角色很重要,因此這條石虎保育之路尚有多重的結待解。但倘若石虎保育做得起來,將會是台灣保育界重大里程碑;不僅如此,相信石虎的案例被廣泛討論之後,也能幫助台灣其他野生動物,一起獲得國人關注。」

銅鑼科學園區鳥瞰,圖為園區內的苗栗客家文化發展中心。 圖/動物當代思潮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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