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宗慧/人的「鼠」性(下):從藝術作品反思人鼠關係
▍上篇:
「人之異於鼠者幾希」,這大概不會是我們想聽到的話題,柏特所挖掘出的,人的鼠性,恐怕也可能被認為是動物研究者「欲加(人類)之罪」的結果。不過,卻有藝術家以視覺化的方式,印證了柏特的觀察。在英國知名動畫家庫茨(Steve Cutts)的短片《快樂》(Happiness)中,我們看到人類社會你死我活的競逐與廝殺,和老鼠之間的爭鬥、互噬,並沒有太大的不同。1
鼠性的視覺化展現
這部4分多鐘、沒有字幕的短片,被認為是一部主題明確、批判意味濃厚的「警世寓言」,逼我們正視現代人在資本主義社會中,追求快樂的過程何等虛無與徒勞。只不過,短片中負責「警世」的代言「人」,是老鼠。既然「rat race」這個詞意指現代社會中永無休止的金錢與權力競爭,動畫家就乾脆讓老鼠自己擔綱演出:尖峰時間,老鼠們擠進迷宮般的地鐵站,前往「無處」(nowhere)尋找快樂。
迷宮中的老鼠放眼所見皆是廣告,推銷著令人眼花撩亂的各類產品,指示著通往「快樂」的方向。球鞋廣告標榜可以讓你成為「最好的」,要你「現在就買!」;信用卡廣告對你說,「沒有它你什麼也不是」;速食廣告則告訴你,再走5分鐘就可以得到帶來快樂的漢堡……。
老鼠買了又買,直到滿手都是商品,卻又在看見「黑色星期五特賣」的那一刻,丟下原先所買的一切,開始和其他老鼠搶奪各種特賣品,甚至不惜搶得血肉橫飛。搶完了,再加入下一輪的競爭。如果遇到挫折,就繼續看看廣告推銷些什麼——是揚言可以讓你忘卻一切,露出微笑的酒類飲品呢!老鼠於是喝了一種又換一種。酒精無效?那試試過量的抗鬱劑2,儘管到頭來還是會被打回原形。
短片中的老鼠載沉載浮於無止盡的物慾中,得到了卻又不滿足,而為了用金錢去換取這些「快樂」,最終只能困在電腦桌/捕鼠夾上日以繼夜地工作,看似荒謬的「以鼠代人」,卻「逼真」得讓人有些難以消受,因為地下鐵萬頭鑽動的人群與地底的老鼠,彷彿一下被劃上了等號。
我們當然很清楚,並非老鼠真的會飲酒作樂、瘋狂消費一如人類,但影片的呈現卻讓我們不得不承認,那些用來污名化老鼠的,縱慾無度、不知節制等屬(鼠)性,其實是人類面貌的一部份。而如果我們要把那些行為合理化為「生存所需」,老鼠偷取食物或大量生殖的行為,又何嘗不是?說穿了,人和老鼠,都是在人類製造的「迷宮」中尋找出路。3
從裝置藝術反思人鼠關係
無獨有偶,當代美國藝術家諾曼(Bruce Nauman)也曾透過一件裝置藝術作品——《老鼠的習得無助》(Learned Helplessness in Rats),將人類的處境與迷宮中的老鼠類比。4
在展場的銀幕上,持續交替放映著三種影像:監視攝影機所對焦的空迷宮(現場參觀者走近迷宮時,他們的腳自然也可能被拍攝進去並播放出來)、先前在這一個迷宮中跑來跑去的老鼠錄像、以及青少年打鼓的影像,鼓聲則會經由展場的擴音器大聲播放出來。重複打鼓的少年和迷宮中找路的老鼠之間產生了某種相互呼應的關係,同樣都透露了虛無、挫折與徒勞的氣氛,而且都在視覺呈現上造成觀者的壓力。
根據紐約現代藝術博物館(Museum of Modern Art, MoMA)網站的說明,藝術家想透過諧擬(parody)動物實驗,來質疑社會——或者應該說是質疑科學——所信奉的價值,亦即「透過受控的環境與行為的再培訓,人性可能被改善」的這套價值觀。
如果這是藝術家的目的之一,如此的設計確實發揮了一定的效果,因為觀眾在展場所看到的,是令人焦慮的單調重複,是鼠去籠空的悵然,而非「訓練有成」所帶來的希望或願景。
在《Routledge Handbook of Surveillance Studies》所收錄的一篇評論中,更有作者表示,雖然現場所展示的是空迷宮,但只要看過播映中的老鼠錄像,便不可能忘懷牠在迷宮裡的樣子,而可能會為老鼠擔憂:習得無助的老鼠哪去了?也會懷疑「何以要讓我們看老鼠的錄像?」5空的迷宮與先前錄像的差異,人與實驗鼠的類比,顯然讓這件作品並非「視覺的饗宴」,而是讓觀者在不安之際,不得不對人鼠的相似,做更多的思考。
針對同一件作品,研究拉普朗虛(Jean Laplanche)精神分析理論的學者柯恩(Josh Cohen)認為,老鼠走迷宮的樣態與影片中重覆的鼓聲交相作用下,會使觀者接近一種拉普朗虛所謂的,原初的無助狀態。
就如同嬰兒為了生存,必須學習向他者昭告自己的無助(例如以哭叫來求得成人的照顧),並試著將他所接收到的、他所不解的那些來自他者的意符,加以轉譯,諾曼的作品也會讓觀者處於一種接近原初受虐的情境,從而設法轉譯作品謎樣的訊息,例如去發現,生與死,快樂與痛苦,愛與恨,知識與非知識,人的各種可能性和它的相反面,其實都是共存的,就如同人和動物一樣,都是受生物性所驅動的個體。6
實驗鼠的命運可能改變?
透過藝術家有意建立的人鼠相似性,我們看到更多深刻的詮釋被開展;且這種相似性帶來的,顯然不是「人會墮入鼠道」,或「鼠會成為人的繼任者」的恐懼,而是對「人之異於鼠者幾希」的了然與接受。
如此這般,文學藝術提供了關於鼠的不同思考。但或許我們也不禁想問,這對於人人喊打的老鼠又能有什麼幫助?甚至,連要倡議實驗鼠的動物福利,也恐怕還是陳義過高、難以落實,畢竟科學界對實驗鼠的大量需求,似乎不是文學藝術或動物倫理可以置喙的?
然而這樣的定見,其實是因為我們先認定了,不需要為老鼠這種無足輕重的生命,做太多的倫理考量。如果有更多人願意看見老鼠所遭遇的,過度的惡意與虐待,願意開始去思考,實驗鼠的犧牲,是否總是有其正當性?那麼,老鼠的命運就有可能改變。
事實上,有些改變已經發生了:儘管科學界習慣以體積小、繁殖快、倫理爭議性低的老鼠做為模式生物,進行各種侵入性實驗,但美國史丹佛大學研究者克拉斯諾(Mark Krasnow)正嘗試開發以馬達加斯加的鼠狐猴(mouse lemur)作為模式生物、建立野外基因庫的可能性,就是想透過非侵入性的方法,來研究基因變異與疾病的關係。7
英國倫敦國王學院則在動物權組織倡議下,成為全球第一所終止老鼠泳測實驗的大學8;而在台灣,交大生醫工程所陳冠宇博士也投入器官晶片(organ on a chip) 的研究,積極發展替代動物實驗的方案。9
顯然,改變確實可能發生,只要我們不再認定,低賤可鄙的老鼠無論被怎麼使用/虐待都無所謂,牠們厄運的終結,就能展露一線曙光。
- 庫茨另一部同樣有著黑暗寓言風格的短片《人》(Man)在網路上的點閱率也極高,該部2013年的動畫在短短3分多鐘內呈現了人類從古至今對於自然環境的剝削以及對動物生命的掠奪,批判的火力強大,也引發不少省思及討論。影片內容摘要可參考賴品瑀,〈令《人》慚愧:恐怖的考古學〉。
- 影片中的瓶身上寫著氟西汀(fluoxetine),這種抗鬱劑一般的用量是60mg,但是瓶子上的小字透露了此處的劑量是200mg。參見網站。而使用了抗鬱劑之後,影片的風格立刻改變,老鼠長出了米奇的耳朵,影片也短暫地變得如迪士尼動畫般繽紛夢幻,對比老鼠之後的慘淡下場,更顯諷刺。參見網站。
- 其實迷宮實驗本身對於效率的執著——例如試圖評估比較老鼠完成任務所需的時間——不正反映了人類社會現代性的特色?一切發展都是在追求縮短空間距離、加快時間速度;柏特對迷宮實驗的觀察如此提醒了我們(見該書頁93-94),而這也是與庫茨的影片不謀而合的呼應之處。
- 根據MoMA網站上的資料指出,這件作品的名稱來自Scientific American 在1987 年所刊登的一篇文章〈Stressed Out: Learned Helplessness in Rats Sheds Light on Human Depression〉。
- 見麥果斯(John McGrath)的〈Performing Surveillance〉一文,頁85。
- Cohen, Josh. “Bruce Nauman, Jean Laplanche and the Art of Helplessness.” Seductions & Enigmas:Laplanche, Theory, Culture. Ed. John Fletcher and Nicholas Ray. London: Lawrence & Wishart, 2014. 326-343. 可特別參考該文頁330-331及336-338。
- 感謝京都大學生物科學碩士洪琬婷提供以上資訊及影片連結。
- 根據〈倫敦國王學院成為全球第一所正式終止殘忍小鼠游泳測試的大學〉一文指出,「在這個被廣為質疑的測試中,小動物會被放入一個不能逃脫、裝有水的容器,為了避免溺水而被迫游泳,該測試通常被用來評估抗憂鬱藥的療效。動物游的次數越多下——為了活命——被認為是藥效發揮的指標,因為憂鬱會帶來絕望及對放棄的渴求。但這個測試已經受到學者的嚴重批評,他們認為浮在水面不再掙扎並不是憂鬱的徵兆,而是學習表現的正面指標,因為老鼠正在儲存能量同時適應新的環境。最重要的是,用這個測試作為『該藥物是否能有效治療人類憂鬱症』的標準,已被證實效果不佳。在和動物權組織Peta討論過後,國王學院宣佈他們不再使用這個測試,是全球第一個這麼做的學術機構。」全文詳見動物平權會網站。
- 陳冠宇以仿生的器官晶片技術發展肺泡模型,取代以動物實驗進行肺部健康風險評估,希望能讓更多動物免於實驗之苦。可參考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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