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人瑄/男孩之死與跨物種衝突(上):黑猩猩何以走「出」森林?
「又有螞蟻跑出來了耶」『在哪裡?有幾隻?』「在流理臺上,有一隻」『沒關係啦,牠只是出來巡邏的』「對啊」。
這類家人的日常對話,令人感覺溫暖,因為當中包含了對螞蟻的基本了解,以及打算與牠共享生活空間的寬容。這些都是不同物種間和平共處的條件。
是的,那隻螞蟻只是在做牠生活上該做的事,並沒有故意要侵犯我們的意圖,牠的覓食行為反倒提醒了我,需要把甜食封緊、收好。找得到食物就留下,找不到食物就離開,這就是螞蟻的規律,也是世界上所有動物的規律:跟著食物移動,包括我們人類在內。
人們對待螞蟻的方法十分多樣,端看個人對螞蟻的態度,是要共享生活空間,還是要壁壘分明?只是,在這個世界上,人類真的能夠與其他動物「劃清界線」嗎?
食在,故我在
地球上所有人都與螞蟻、蚊子、飛蛾、蒼蠅、蟑螂、蜘蛛或壁虎等非人動物在同一個空間中互動著,有些人覺得無所謂,有些人則為之困擾。隨著人口越來越多,被人們用以從事生產的土地持續擴散,人們也開始與越來越多種的動物在生活領域上交疊。在過去,那些動物和人,其實生活於不同的空間當中。
人們透過燒毀或砍伐來清除森林,以獲得更多可用的土地,森林中的居民(野生動物)眨眼間便失去原本生活的領域,甚至在這個過程中喪生。
此外,棲息地變小,象徵著食物的供給量變少,再加上氣候變化,原本會開的花可能提早或延遲了,原本會結的果或許品質變差或根本就不結了,讓往來的「食客」撲了個空;可是,每天還是得吃飯。原本住在森林中的居民,為尋覓生命的其他出路,開始走出自己所熟悉的家園,也因此碰上陌生的事、物,還有,人。
人,也基於相同的原因,希望覓得一處能夠生產資糧以供自身及家人溫飽的土地。與森林居民不同的是,與其每天不斷移動,人們更傾向於安居於同一塊地方,仰仗自己具有農耕及建築等技能,遂將整個地景改變成較適宜種植的狀態(種植是一種生活習性),並將那塊地方視為「我的」地,在上面搭建了「我的」房子,辛勤生產「我的」糧食。
只是,「我的地」和「我的糧食」也會吸引其他需要空間及食物的非人動物,與人共享生活空間的動物種類隨之增加。比如中山大學的便利商店門口會有臺灣獼猴耐心守候,甚至伺機進入取食;加拿大卑詩省的居民會瞥見在自家後院中漫步或休息的美洲黑熊;而在非洲烏干達西部的Kyamajaka村落中,居民正與當地的黑猩猩交手。
烏干達的人猩衝突
2019年11月8日,《國家地理雜誌》網站刊登了一篇由David Quammen所撰寫、Ronan Donovan紀錄影像的報導。文章的標題是〈「我時時刻刻都感到害怕」:烏干達鄉間的人猩衝突〉,標題下方進一步寫道:「(人類)清除森林已迫使飢餓的黑猩猩襲擊村莊的農作物。有時,黑猩猩殺死孩童,而村民殺死黑猩猩」。
這篇透過走訪現場、收集整理詳盡資料寫成的深度報導,被擷取翻譯成十餘篇的中文網路報導,並被冠上社會新聞般的標題,從誇大的「烏干達的黑猩猩餓瘋了,開始殺人類兒童充飢」,到含有復仇意味的「黑猩猩和人類在烏干達衝突:你砍伐了森林,我就去殺死你們的孩子」,到帶有錯誤資訊的「母親懷中搶走2歲童『剖肚摘腎臟』」(原文描述是當母親轉身為孩子拿取飲用水時,黑猩猩趁機用手抓起兩歲兒便跑)。
半數以上的翻譯報導聚焦在兩個重點:兩歲男孩Mujuni Semata被黑猩猩殺死的過程與死亡的樣態,以及黑猩猩攻擊男孩的可能原因。目前相信,攻擊事件的發生與黑猩猩自然棲地減少(因被人類夷平改為農作)有關,黑猩猩被農作吸引前往取食,增加了人猩之間的接觸,以及發生衝突的機會。
任何的傷害與死亡,都令人不勝唏噓。面對這樣的標題與內容,身為讀者的我們,會對黑猩猩產生什麼樣的印象或觀感?我們又真的能夠從中更了解這些人猩衝突的原委及現況嗎?畢竟原文報導內容雖有37小段,但大部分翻譯報導,卻頂多只擷取其中10小段的內容,且對原文詮釋時有出入、邏輯不清,用字又不甚精準。以下都是一些例子:
但隨著黑猩猩的棲息地受到人類不斷增長的人口威脅,牠們的活動範圍正越來越接近人類居住地。
(到底是誰越接近誰?)當地黑猩猩為了覓食,不僅破壞農作物,甚至學會對人類發動攻擊。
(學?跟誰學?)牠們(黑猩猩)雖然對人類保持警覺心,但這也使牠們變得更具侵略性。
(前者與後者真的有因果關係?)黑猩猩無處可去,缺乏食物,只好蠶食人類住區。
(「蠶食」是用來「比喻漸進式侵占他國的土地」,所以說人類「蠶食」黑猩猩居住的森林會比較貼切。)
在資訊不全的狀況下,再加上報導者時不時地將人類觀點套入描寫之中,那些不了解黑猩猩及當地民眾狀況的讀者們,會如何拼湊起這場悲劇?又要如何進一步思考化解這類衝突的課題?
這個世界正浮現出越來越多的問題與衝突,「知道問題」對我們來說已經不再足夠,我們更需要接受問題的存在,找出問題發生的緣由及背後的系統,深入理解與問題相關的人、事、物等,如此,才可能發展出較整全的視野來檢視問題,進而研擬合適的應對策略,找到轉化問題的契機。
翻譯報導未擷取的那27小段當中,Quammen提供了這類衝突可以如何走向未來的蛛絲馬跡,包含各個案例發生的模式,當地人對黑猩猩的觀感,以及目前人們為保持雙方和平所做的努力等。比起前述只提出人猩衝突的事件與原因,這些才是思考雙方可以如何相處的重要依據,也是我們更需要認識與了解的重要訊息。
一推一拉,走近人類農園
黑猩猩跟人一樣,是社會性動物。牠們群居,族群大小約20到150隻不等,曾經最大的群體是烏干達的努迦(Ngogo)黑猩猩群,一度超過200隻。群體的核心是成年公猩猩群,由群中所有的成年公猩猩所組成,其中每個個體都有其社會位階,且由最高位者(α-male)帶領。
這位具足氣力與智謀的老大,除了帶領公猩猩群巡邏領域邊界,對鄰近黑猩猩群示威叫囂、令其不敢越雷池一步,也決定整個群體的移動方向。學者認為,在森林中看不見其他個體的狀況下,老大可能透過敲擊樹幹等方式,來傳遞移動的訊息。他們也曾觀察到,黑猩猩群體能夠在每年的固定時段中,回頭拜訪再次結實累累的同一棵果樹。
黑猩猩群會做「移動式的」採集與狩獵,每日的移動距離約3到11公里不等,且醒著的時間有43%至62%都在覓食。每個群體會形成自己的活動領域,領域中的果實樹葉、花草種子、動物昆蟲等,就供這群黑猩猩享用。有研究觀察指出,一個群體的領地範圍從16到27平方公里不等,相當於61到104個大安森林公園(0.26平方公里),可以想像,就像整個台北市(271.8平方公里)都是森林,裡面可以容納10到17群黑猩猩。
黑猩猩也跟人一樣是雜食性動物,以果實為主(45%–76%),肉在食物中的比例很少(0%–5%),畢竟遇見白蟻塚或螞蟻窩的機會不定(還要看釣蟻的技術好不好),打獵則是更不容易。群體老大可以隨意從別「猩」手中拿取果實,但對於不是自己參與獵到的猴子,則需要卑躬屈膝地向主獵者乞討,甚至有時無法分到一杯羹,足見肉食在黑猩猩群體中的珍貴程度。
森林中不同區域的果實豐饒程度不同,同一區域也會有「好年」與「壞年」的差異。自己領域中的糧食不足,或是知道隔壁領域中長出豐盛果實時,就可能會有大膽的個體「跨界取食」(在有所有權的概念中,會認為那是「偷」)。之所以說「大膽」,是因為黑猩猩對於入侵的他群黑猩猩幾乎是零容忍,會強烈驅趕甚至攻擊致死。唯一能夠從一個群體安全進入另一群體的,是發情中的母猩猩個體。母猩猩成年後便會離群,加入另一新群體傳宗接代。
黑猩猩對於其他種類動物存在的反應,則相對寬容許多。珍古德博士(Dame Jane Goodall)被黑猩群接納的事蹟大家或許已耳熟能詳,博士曾經自陳,黑猩猩可能把她看成「一隻奇怪的白猿」。而黑猩猩對共享棲地的狒狒,則表現出相對複雜的關係。牠們可以同時在一個空間中井水不犯河水,小黑猩猩與小狒狒可以玩在一起,成年黑猩猩與成年狒狒可能會基於某種原因相互示威或打鬥,成年黑猩猩也可能捕獵小狒狒為食。
黑猩猩還跟人一樣,喜歡甜的水果。在Kyamajaka村落中,人們種植香蕉、芒果、木瓜、菠蘿蜜等甜度高的果實。根據Quammen的報導,棲身在村落周圍的黑猩猩或許有十幾隻左右,由於牠們的野生食物多半已消失,所以白天就在農家周圍的農田和果樹中覓食。此外,農地中沒有如森林般高大的樹木,牠們就在地面徒步悄悄地移動,加上與村中汲水的婦女和兒童共享同一條溪流,這些種種都增加了牠們與人近距離接觸的機會。
棲地縮小及食物短缺,將黑猩猩推出了森林,而農園中豐沛又香甜的果實,則吸引牠們前去。Quammen報導說,當地的黑猩猩會對成年人(尤其男性)表現出警惕,而對人的攻擊或掠奪行為,主要落在兒童身上。在某些情況下,黑猩猩也可能基於好奇心,像抓玩具一般地抱起一個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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