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人瑄/男孩之死與跨物種衝突(下):化解與共存,如何可能?
▍上篇:
在烏干達西部的穆霍羅羅(Muhororo)鎮(報導提及的悲劇發生在Kyamajaka村落,是穆霍羅羅鎮的一個衛星村),自2014年起已發生至少九起黑猩猩攻擊人類孩童的事件,至少有三位孩童死亡,其他為受傷或逃脫。在其東北方距離三小時處的布林迪(Bulindi),英國學者Matt McLennan注意到地景在2006至2012年間的巨大變化,並預見了黑猩猩必須面對棲地改變的命運。
布林迪鎮位在Budongo森林保護區和Bugoma森林保護區之間的聯絡道路上,這兩個保護區各有約600隻黑猩猩棲息,相距約50英哩,中間這片土地大部分為私有,透過男性繼承。1998年烏干達通過《土地法》,將傳統土地所有權正式定為契據財產,人民在擁有土地上更具保障,也有權砍伐森林並改種莊稼。
烏干達野生動物管理局(Uganda Wildlife Authority, UWA)無法阻止這種私有林地的清除行為。他們可以與國家林業局緊密合作,一同處置國家保護區內的非法砍伐、非法定居者等問題,但對於那些逐步清除私有森林地後所形成的農地,以及殘餘小範圍森林區塊錯落的地區(也就是多起人猩衝突發生之地),UWA只能採取溫和的手段——懇請民眾保持高度警覺,希望民眾感恩森林的價值,並加強巡守以監測黑猩猩的存在。
在兩個保護區間的區域,共有300多隻黑猩猩生活,牠們多為小型團體,棲息在殘餘的森林當中,McLennan在布林迪就發現一群至少有25隻黑猩猩的群體。森林區塊的縮小與相互間距離的增加,讓成年母猩猩離開原生群體並加入新群體的路程充滿困難,也改變了黑猩猩的覓食行為。
黑猩猩應對環境的改變
McLennan與當地研究夥伴Tom Sabiiti在2006年開始觀察黑猩猩,那時山坡上仍遍布著相當多的森林,而林中不時傳來的鏈鋸聲,告知了正在進行中的清除工作。人們將森林轉變成農業,主要是為了維持自己的生活,當時也開始出現如咖啡、菸草等經濟作物。
兩位研究者很快發現,布林迪的黑猩猩不喜歡森林裡有人。牠們與那些居住在良好、廣闊棲息地中的野生黑猩猩不同,那些黑猩猩通常比較害羞,但居住在布林迪這些森林碎塊中的黑猩猩,呈現出好戰的態勢,這讓研究者就連在收集間接研究資料(例如:糞便、睡覺的巢等)時,都充滿艱辛。
牠們(尤其是大隻公猩猩)很有效率地做著嚇唬研究者的事:發出「hoot~hoot~」的叫聲、敲打地面、搗亂植被等,有一次甚至追著McLennan跑了250碼(約228.6公尺),但在他摔倒時,並沒有進一步傷害他。之後,黑猩猩對這兩位研究者變得眼不見為淨,容忍他們的存在且無侵略性的回應。研究者也觀察到,牠們的行徑變得越來越大膽。
新的採食行為形成了。布林迪黑猩猩自2006年開始食用菠蘿蜜,在牠們的飲食中,含有更多人類種植的食物。2007年,第一次黑猩猩襲擊兒童事件發生。
等到McLennan於2012年再次回到當地進行研究時,情況已不復以往。大部分的森林都已經消失,廣泛分布著玉米、木薯、紅薯等作物。當地黑猩猩族群個體數量些微下降,成年公猩猩的數量也減少些,推測是死於陷阱(一種非法且有時致死的陷阱,用來阻止黑猩猩或狒狒等動物襲擊農作),而剩下的黑猩猩變得更大膽了(至少在婦女和小孩的周圍時)——大膽,卻不太具有攻擊性。
和平,就是維持分離
「黑猩猩非常聰明」,當地可親的女族長在自家周圍種滿了芒果樹及一棵無花果樹,她告訴Quammen:「如果你不追逐牠們,牠們會是你的朋友,如果你追逐牠們,你就會看見火(fire)。」她認為,就讓黑猩猩生活、存在在那裡,就讓牠們來拜訪自己的家園。
一位婦人認為,雖然黑猩猩是偷自己水果的小麻煩,但至少牠們讓狒狒無法靠近果園;另一位婦人則希望黑猩猩們待在森林中,「森林沒了啦!」她的先生插話道。
McLennan希望鼓勵居民們對黑猩猩採取寬容的態度,因此與未婚妻創立了「布林迪黑猩猩和社區計畫」(Bulindi Chimpanzee and Community Project),除了提供在地家庭的發展援助,也透過激勵措施來減緩人猩衝突,例如鼓勵重建森林或減少伐林(補助學費換取造林、種植林下咖啡樹苗、使用對柴薪需求較少的爐灶等),以及減少人與黑猩猩相遇的機會(挖掘新水井取代去河邊汲水)。
他們相信,「要維持布林迪居民與其黑猩猩之間和平的最好方法,就是幫助他們維持分開的狀態」。
人猩衝突的持續與化解
與布林迪不同的是,在穆霍羅羅鎮及附近的衛星村落中,沒有學者研究那邊的黑猩猩,沒有社區援助或激勵措施來保護森林或化解衝突,而更不幸的是,多位孩童死於黑猩猩的襲擊,已是不爭的事實。
另一方面,即便烏干達的黑猩猩受到法律的保護,在因為黑猩猩攻擊而失去六個孩子的村落中,年輕人已自行組成「自衛隊」,殺死黑猩猩。其中一位村長表示,國際保育團體行動者會告訴村民,黑猩猩是「可以帶來利益的」,比如黑猩猩生態旅遊可以帶來觀光客,但是「我們看不到任何利益」,且「黑猩猩正在殺死我們的孩子」。
Kyamajaka的女村長表示,這裡對婦女和兒童來說是不安全的。她不再去某一片玉米田了,因為自從2007年後,有五個孩子在那裡遇害,很多人都認為應該讓黑猩猩就在那邊生活,但她認為,很難向那些受創的家庭解釋這一點。「帶走牠們。不要殺牠們,但是將牠們帶走。」
帶去哪裡呢?如今,烏干達已經沒有空的黑猩猩棲地了。
有人已展開化解衝突的努力,如「布林迪黑猩猩和社區計畫」的各種激勵或緩解措施、鑽新井、增加其他收入來源,用耐心、同情來面對;或是如UWA所採用的溫和手段,創建在地人的意識——覺察眼前的危險、認識避免危險的方法,以及看見小規模旅遊可能帶來的經濟利益。換句話說,去嘗試了解森林能夠為在地帶來的長期利益,其中也包括減輕土壤侵蝕以及緩衝溫度變化等。
但這些努力所面臨的挑戰是,居民會如何在「種植糧食作物的短期利益」和「保存森林的長期利益」之間做取捨?另一方面,無論黑猩猩攻擊的原因是什麼,對受害家屬來說,都是可怕且悲傷的回憶,他們又可以如何跨越這些情緒?
Quammen結論道:這個「地方性的」問題,絕不僅僅是地方性的,烏干達當前的困境,預示了所有非洲野生黑猩猩的未來。
沒有答案,只有方向
黑猩猩為什麼要攻擊人類的孩童?答案目前尚不清楚,學者們只能先就過去的研究知識累積和近年來的觀察,試圖拼湊出事件發生的可能原因,並持續觀察求證。更重要的是,需先採取減緩或化解衝突的策略,相對於「把黑猩猩殺死」或「把黑猩猩移走」,「減緩」或「化解」會是更符合當今主流價值,且有助於經營和諧社會的選擇。
我們需要懷抱謹慎的態度,清楚知道這類黑猩猩襲擊人類兒童的悲劇,是問題或衝突發展的「結果」,而不是將它再變成引起其他衝突與問題的「原因」。若我們相信,這樣的結果起因於人類對黑猩猩自然棲地的破壞,但又無法阻止這個原因的發生,就應該更加悉心檢視,到底是哪個環節出了問題,而非縱容自己將眼光輕率地投注於血淋淋的死亡,然後讓黑猩猩承接我們的情緒。
所有非人動物的暴力行為,都是「面對面」發生的。動物行為學家勞倫茲(Konrad Lorenz, 1903-89)在其《論暴力》(1963年出版)一書中,解析動物的暴力行為。1他認為動物暴力的基本概念或最終目的,是為了「保種」,也因此,許多種動物都「針對種內暴力演化出『投降』訊號,方便輸的一方告饒、占上風的一方收手,以免真的害了同類的性命。」2這便是雄性暴力的自我約束。
「可是人類似乎沒有演化出這種終止暴力的機制。」生物人類學者王道還在《黑猩猩政治學》一書的導讀中寫道:「人類文明創造了『不正常的環境』,使實施暴力不必是面對面的鬥爭行動。」這麼一來,「亙古以來深植人類動物本性中的保種本能,反而可能產生毀滅性的蠢動。」3若這是真的,我們對於這種非直接的暴力行為,到底了解多少?任其發展的底線又在哪裡?
發生在Kyamajaka村落的人與黑猩猩的衝突,比自家廚房中與螞蟻的相遇,要複雜得太多,也具有更高的風險。但說穿了,都是兩種完全不同生活習性的當面碰撞。總是自許萬物之靈的我們,身為其中比較聰明、較有能力的一方,若能夠具體展現「讓」與「不爭」的智慧,甚至協助對方獲得所需,是否更能夠許雙方一個美好的未來?
烏干達西部的人猩衝突,人類居民絕對不是「唯一」感到絕望的一方。
- 王道還(2016)為《黑猩猩政治學:如何競逐權與色?》(原作者:Frans de Waal,翻譯:羅亞琪)一書所撰寫的導讀文章:〈「本性」是複數的〉。
- 同前註,頁32-33。
- 同前註,頁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