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永祥/攝影視角的主觀:評《這裡沒有神:漁工、爸爸桑和那些女人》
「有圖有真相」這句話,多少帶了點戲謔的意味。照片可以抓住瞬間,卻從來都不能呈現全貌,拍攝者的視角左右了他人看到的故事與詮釋。和文字一樣,圖片呈現的「真相」,很多時候可能也只是主觀的想望。
《這裡沒有神:漁工、爸爸桑和那些女人》是一本由攝影開始的文字集。作者李阿明曾任平面媒體攝影主管,為照顧家庭返鄉,卻在長輩離世及小孩自立後面臨人生的茫然,為了打發時間,斥資購買整套全新攝影裝備。一次在前鎮港的隨興拍攝,意外促成他接下「顧船」工作,以近4年時間近距離接觸、拍攝外籍漁工,觀看港內的種種。
遠洋漁船返港後,船公司會找一個人24小時待在船上,監看一切動靜。這個人被稱為「顧船的」,通常由六、七十歲的老人擔任,由於也扮演照料外籍漁工的角色,成為外籍漁工口中的「爸爸桑」。
這本書裡,李阿明書寫的不是漁工的故事,而是漁港的故事,更多時候是他自己的故事。他直言,自己書寫的就只是某種漁工的「氛圍」,本土顧船老人的「氣口」。簡單來說,他拍攝及書寫的核心,其實是為了重新找到自己的生命價值。
媒體及勞工人權團體聚焦的海上漁工剝削、虐待、人權等問題,在書中都被輕輕帶過。船二代酒後抱怨「都是人生父母養,我們幹嘛苛待漁工?我們也是血涙漁工熬過來的」的場景,被用來傳達他對這個議題的看法。李阿明逕自下了結論:「外籍漁工的工作環境不好是事實,但本國漁工也同樣工作環境惡劣,卻鮮少被人看見。」雖然,他從未出海作業。
在前鎮港顧船數年,李阿明有了其他人不曾經歷的見聞,也聽到許多未經證實的傳聞,於是能夠描繪一個又一個漁港內發生的故事。他告訴你,台籍幹部、中國籍船員、印尼和菲律賓漁工因為國籍的不同,在漁船上形成了高低階級;另一方面,台籍幹部和外籍漁工卻又都透過盜賣漁獲,來為自己增添福利。還有各方人馬酒聚的主戰場「素珠自助餐」,跟那個不被當成女人的老闆娘。
他告訴你,據說「一家人好像都有點弱智」、像鄰家小女孩的台灣女生,入夜後獨自走在港區,以300元的低價和外籍漁工進行性交易;還有一個中國籍的大俥,和台灣女子春風一度後被指控強姦,最後得靠黑道兄弟才能擺平。
也因為長時間相處,外籍漁工對李阿明舉起的相機沒有了戒心,甚至還會主動配合、開心入鏡。一張張照片,記錄著外籍漁工在港區內的生活畫面:4名漁工展開笑顏一躍而起;叼著菸的漁工騎著前輪高翹的腳踏車嬉戲;漁工開心地展示手機上和他視訊的家人;一群喝酒的漁工熱情地對著鏡頭擺姿勢。
這些文字和畫面,讓圈外人對漁港的日常有了更多了解,也讓外界看到外籍漁工靠岸時的生活實況,提供了一個看待漁工待遇的新角度。只是,從攝影出發的觀察,難免還是會以拍攝者的角度做出主觀詮釋,缺少了被拍攝者的視角。
這本書的書寫從「我」出發,也從「我」結束。李阿明自稱是漁港體制內最底層的臨時工,在媒體記者請他協助報導血淚漁工故事時,似假似真地控訴年輕外籍漁工剝削血淚台灣老人,「還常集體霸凌我,要菸要酒要不完,連我的感冒藥都要光光。」更把自己到泰國看顧被扣台灣漁船二個月的經驗,形容成「體驗跨國漁工的生活」。
他以大量夾雜台語的文字營造屬於台灣漁港的氛圍,花了不少篇幅描繪外籍漁工在港區的吃喝拉撒睡,包括用露骨的詞句去談漁工如何解決性需求。只是,或許受到語言不通的限制,在這些解讀裡,沒有外籍漁工自己的聲音。
書寫到最後,李阿明說,「不管外界如何批判剝削血淚漁工……(外籍漁工)他們的樂觀豁達和善良,扎扎實實地讓我上了人生寶貴的一課。」他對自己拍攝的漁工照片下了個註解:人不會因為認真生活、認真工作,就矮人一截。然後,他形容這些年輕的漁工是「我的英雄」。跳躍的結論,刻意賦予意義的文句,滿足的對象往往都是自己。
在漁港拍攝的漁工影像,讓李阿明獲得「2018高雄獎」攝影類入選獎,這本書也得到高雄市政府「2018書寫高雄出版獎助計畫」獎助出版。「前攝影記者和漁工朝夕相處超過三千二百小時,近距離觀察、拍攝」成了最佳行銷賣點,吸引諸多媒體採訪報導;拍攝者成為焦點,被拍攝的漁工似乎只是增添故事色彩的顏料。
總結近四年的拍攝歷程,李阿明自認與漁工相處自在,因此比都會人少一些獵奇心態,多了一些同理。不過,當讀者看完書、闔上書頁時,自稱「茫茫然不知何去何從的中年攝影黑手」的作者,已經迎來重新出發的全新日子;而漁工、爸爸桑和那些女人,仍然得過著漁港裡的日常,為了生存繼續打拚。
(原文授權轉載自「Openbook閱讀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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