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夜叉》的台灣之旅(上):男性復仇小說,何以成日本文學名著?

聯合新聞網 李政亮
1897年開始連載的愛情通俗小說《金色夜叉》,被視為日本最偉大的大眾小說之一。圖...

防疫期間除了經典電影重映,出版界也有經典作品重新翻譯出版,日本經典文學作品《金色夜叉》就是一例。《金色夜叉》與台灣淵源不淺,戰前通俗小說的片段,乃至台北高等學校學生的愛讀作品裡,都有《金色夜叉》的身影。作家張深切也因這部作品走上戲劇與電影之路;戰後台語電影也有同名的《金色夜叉》。

到底《金色夜叉》是一部什麼樣的作品,能夠在戰前戰後的台灣都激起漣漪?而其所激起的浪花又意味什麼?

金錢與愛情孰重的論題

《金色夜叉》出自日本作家尾崎紅葉之手,1897年於日本《讀賣新聞》斷斷續續連載六年以來所引起的熱潮,不僅與德富蘆花同一時期發表的《不如歸》,並列為日本步入近代以來最偉大的大眾小說;也因其經典地位,多次被搬上舞台與銀幕。

《金色夜叉》的故事以中日甲午戰爭後為時代背景,主題是日本布爾喬亞家庭的一對父女在金錢與愛情之間的抉擇。男主角間貫一自小因家庭貧困由鴨澤隆三扶養,間貫一日後成為舊制高等學校的學生,舊制高等學校學生幾乎都可成為帝國大學學生,可說是未來的菁英。也在高校生時期,間貫一與隆三的女兒阿宮相互愛慕,隆三也有意將女兒阿宮許配給間貫一。

然而,銀行家公子富山唯繼出現並追求阿宮之後,阿宮在金錢與愛情之間掙扎。此時,隆三也改變意向,他以提供間貫一留學歐洲的費用作為交換條件,希望間貫一成全阿宮與富山唯繼。不甘心的間貫一,在熱海與阿宮最後談判,此刻的阿宮其實已心向富二代,依舊對阿宮癡迷的間貫一留下深情告白:

1月17日,阿宮,請妳好好記住,明年的此夜此月,我在什麼地方看這個月亮呢?後年的此夜此月…10年後的此月…終其一生,都不會忘記今夜今月。

這是小說中最膾炙人口的一段話,熱海更因此成為觀光景點。愛情失利的間貫一,認為自己就是敗在金錢,為了報復,他以放高利貸為業,在金錢追逐中麻醉自己。《金色夜叉》當中的金色,指的就是金錢;而夜叉則是形貌醜陋、啖人血肉的惡神代表,金色夜叉意指間貫一最終淪為金惡魔。

《金色夜叉》當中的金色,指的就是金錢;而夜叉則是形貌醜陋、啖人血肉的惡神代表。 ...

大報早期經典連載小說

《金色夜叉》為何能夠成為經典作品?首先,《金色夜叉》代表大報早期與時代共鳴的經典連載小說。日本明治時期以來的報紙有大報(大新聞)與小報(小新聞)之分。大報以政治新聞為主、大量漢字書寫、讀者群則以知識教養讀者群為主;小報則以娛樂新聞為主、以易讀的平假名書寫,讀者群則是一般平民大眾。

報紙刊登連載小說源於小新聞,1875年《平仮名新新聞》所連載的《岩田八十的故事》(岩田八十の話)被視為新聞小說的嚆矢。明治中期的1880年代,大新聞才開始連載新聞小說,逐漸轉型為大報的《讀賣新聞》便是在坪內消遙擔任文藝版主筆的1886年,開始刊登報紙小說。坪內消遙出身「硯友社」,這是公認最早的文學組織,他擔任主筆之後,也邀請了硯友社裡有著主宰者角色的尾崎紅葉撰寫連載小說。在《金色夜叉》之前,尾崎紅葉在《讀賣新聞》已發表了《三人妻》(1892)與《多情多恨》(1896)。

依坂井セシル(Cécile SAKAI)在《日本的大眾文學》(日本の大衆文学)一書的分析,《金色夜叉》的創作來源有本土與西洋的元素。本土的元素是江戶時代以來的「人情本」,江戶時代是日本大眾文化的奠基時刻,小說的類型已多樣化,人情本就是都市工商階級夾雜著人情糾葛的愛情故事。因為是在大報發表,當時大報都是全家閱讀,因此尾崎紅葉將之轉化為關乎道德論題的愛情小說。至於西洋小說的影響,明治末期,許多西方戀愛小說已為知識階層所知,而尾崎紅葉也是從美國小說當中找到創作靈感。

當然,更為重要的是尾崎紅葉創造了與時代相呼應的小說文本。日本在甲午戰爭中獲勝之後,證明明治維新革新的正確,此刻資本主義的發展也更進一步深化。在這樣的社會情境底下,金錢對既有價值有著什麼樣的衝擊?日本也存在「士農工商」的序列,舊制高校學生間貫一所代表的是士,富山唯繼代表的是商,在社會轉型下,那個更為重要?小說裡的阿宮就是評判者,她的決斷也代表著社會變遷的縮影。

《金色夜叉》之所以成為經典,是戲劇與電影的不斷演繹,維持其經典地位。圖為1954...

女主角阿宮形象隨時代轉變

《金色夜叉》之所以能夠成為經典的第二個原因,是戲劇與電影的不斷演繹,維持其經典地位。就戲劇來說,《金色夜叉》成為新派劇的招牌劇碼。日本新派劇的發展與1870年代的自由民權運動有直接的關連,為了宣傳理念,演講、戲劇都成為新的傳播媒介,新派劇也因此誕生,與歌舞伎徹底告別。

新派劇的靈魂人物川上音二郎對報紙連載小說尤其注意,《金色夜叉》自然也在關注範圍,尤其尾崎紅葉被稱為苦心經營文句型的作家,他的小說文本特別適合朗讀。1898年《金色夜叉》還在《讀賣新聞》連載初期,川上音二郎就將之搬上舞台,而後,《金色夜叉》被各劇團搬上舞台的次數更是不計其數。

至於電影,從1912年開始,《金色夜叉》被搬上銀幕多達24次之多,其中,戰前22次,戰後初期2次。有趣的是,阿宮的形象也隨著時代轉變。根據英國的日本電影研究者伊索爾德・斯坦迪什(Isolde Standish) 的《日本電影的新歷史》(A New History of Japanese Cinema)一書的研究,原本人們對《金色夜叉》的立場是同情間貫一的癡情,痛斥阿宮為了金錢背棄愛情。

不過,1923年日本關東大震災以及1929年經濟不景氣之後,女性大量步入職場,這也改變了電影中的女性形象。當時最大的松竹電影廠1934年所拍的十大人氣電影當中,全數融入了女性工作的職場。1937年清水宏導演的《金色夜叉》同樣是松竹出品,我們可以看到導演強化了阿宮選擇的合理性:間貫一尚未完成學業,而即使完成學業,也未必能找到好工作。也因此,阿宮也不再是背棄愛情、選擇金錢的背叛者角色,反而是基於現實理性考量的女性。

二戰之後,阿宮角色的詮釋再來一轉。日本電影史研究巨匠佐藤忠男在〈人文主義的時代〉(ヒューマニズムの時代)的文章中指出,日本二戰戰敗之後,陷入一種自信喪失的狀態。1951年選美競賽中脫穎而出的日本小姐山本富士子以親善大使赴美訪問,在美國的訪問活動裡,她以日本傳統女性的穿著與禮儀來應對,此舉在日本激起強大的迴響,日本人重新在自信喪失的狀態裡看到傳統之美,而重新肯定自己。一時之間,山本富士子人氣急升,1954年版的電影《金色夜叉》裡,阿宮也正是由她來擔綱。

1954年版的電影《金色夜叉》女主角阿宮。 圖/IMDb

《金色夜叉》影響戰前台灣戲劇運動

《金色夜叉》在台灣又是怎樣的光景?就其「台灣之旅」,日治時期從戲劇、電影到流行音樂的創作都有《金色夜叉》的身影。

首先揭開序幕的是戲劇。日治時期不遺餘力將政治理念注入戲劇運動的張深切,在他1935年的〈對台灣新文學路線的一提案〉的文章,與1962年出版的回憶錄《里程碑》當中都提到《金色夜叉》。綜合其說法,1921、1922年左右時,包括張深切在內的幾位台灣留日學生,受日本文學《金色夜叉》與《不如歸》等作品的影響甚深。張暮年編了幾齣獨幕劇在中華會館演出,其中便包括《金色夜叉》,當時演出者包括吳三連、張芳州等人。張深切並未演出《金色夜叉》,而是演出另一齣戲劇《盜瓜賊》。

1904年出生的張深切,成長歷程頗為特別,1917年14歲時在草鞋墩(草屯)的公學校因同學誣告在教室中說台語,引發與學校之間的衝突,同一年離開台灣到日本讀書,按時序推算,張深切受《金色夜叉》衝擊時約18歲。正當留學日本的台灣學生在舞台上演繹《金色夜叉》之際,1920年代開始,新劇也快速在島內發展。1923年彰化幾位留學中國與留學日本的學生在放假返台時串連,成立「鼎新社」以戲劇進行理念宣傳,他們的年紀與張深切年紀相仿,可以說,戲劇是1920年代青年運動的重要一環。

日本的新劇反映了日本政治社會的變革,同樣的,中國1919年的五四運動之後,也爆發了對既有文化反思與批判的浪潮。中國的新劇運動也快速發展,台灣留中與留日學生的串連,恰可說明台灣也受潮流衝擊,並以戲劇運動反思台灣社會。1920年代中期是新劇運動鼎盛之際,1924年日治時期新劇運動重要人物張維賢等人的「星光演劇研究會」成立,《金色夜叉》是這兩個劇團的共通演出劇目之一。

其中,有趣的是,1927年星光演劇研究會在永樂座演出《金色夜叉》時,究竟如何呈現經典的熱海一景?張維賢絞盡腦汁,最後向電力公司借來500燭光照光燈兩座,以此燈光為背景再加上厚紙剪裁的月亮等,鋪陳出熱海一景,這裡也可以看到張維賢對舞台佈景的嚴格要求。1920年代的台灣新劇運動者之所以如此認真,是希望透過像《金色夜叉》這樣的作品,提出對自由戀愛的呼籲與對資本主義的反思。

▍下篇:

《金色夜叉》的台灣之旅(下):日本名著本土化?戰後台語電影的改編

1954年版的電影《金色夜叉》男主角間貫一。 圖/IMDb

李政亮

輔大法學士,台大法學碩士,北京大學哲學博士。現為文化評論者,政大傳播學...

影評 日本 文學 電影史 李政亮

推薦文章

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