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島:當吸一口新鮮空氣都變得困難
臺灣的土地使用亂象,影響所及不只是糧食生產環境而已。位於彰化市區內的台化公司,在1965年間,為了降低設廠成本,低價取得大量農地,大工廠就緊鄰著農業區與市區設立,旁邊還有學校。工業廢氣、異味、廢水,幾十年來日夜不停地排放,堪稱是彰化地區的汙染大戶,更是空汙與水汙染的雙料冠軍。周邊居民每天面對它的毒害,農地糧食作物的品質也深受影響。
1993年,台化公司開始發展汽電共生,但因鍋爐大量燃燒生煤,對於空氣汙染危害更大,彰化縣民再也無法隱忍,2016年間,陸續發動幾波請願抗議行動,要求台化停止燃燒生煤發電,還給人民乾淨的空氣。
2015年3月,《康健雜誌》有一篇報導:「依照PM2.5排放當量排序,前三名是六輕、中鋼、臺中電廠;對全臺測站PM2.5濃度影響最大前三名則為六輕、台化彰化廠、華亞汽電廠。」這是學者從全國一萬多家工廠的排放汙染源中,經過辨識、模擬分析的驚人排名。如果再加上其他大型高汙染工廠的空汙排放量,例如鋼鐵、電力、紙業、石化等二十幾家;以及全國超過二千萬台汽機車輛的廢氣,臺灣從北到南的天空,幾乎無處不充斥著各種有害的空氣。
空氣、水、陽光是生命三大要素,空氣品質更牽動著生命體的榮枯。根據醫學研究報告指出,全世界罹患氣喘的病人遠超過三億,而臺灣兒童罹患氣喘病的比例更高達11%,北部地區甚至達20%,每五位兒童就有一位曾經是患者。支氣管擴張劑已成為臺灣許多家庭的常備用藥,而環境因素正是影響氣喘發生的重要因子之一。
根據環保署2016年公害陳情案件的統計資料來看,有關空氣汙染與異味汙染的陳情案件,達九萬五千多件,高居各類公害案件的首位。人們每分每秒所呼吸的空氣,究竟潛藏著那些危害健康的因子?乾淨的空氣是否已不再多得?高度工業化之後,人們難道也逐步失去了自由呼吸的基本生存權?
循著季風的方向,我想一一揭露「空氣」的真實狀態,透過各地居民對於空氣品質的感受,重新審視高度工業化之後的經濟成長價值內涵。
先以北臺灣的三峽大學城社區為例。其新興市鎮的規畫格局、生活機能與公共設施,堪稱便利,因此帶動了房地產價格上揚。然而,欠缺都市計畫的通盤規畫,致使新市鎮周邊早已存在的許多違章工廠,仍不斷飄散異味;新居民一進住,就必須面對空氣汙染的老問題,各種煙燻、酸腐、燒焦柏油等異味,逼使新社區的住戶必須緊閉窗戶。居民不斷向環保單位檢舉陳情,但相關權責單位卻遲遲無法妥善解決違章與空汙的陳年舊案,大家只好集結大隊人馬,前往市政府與總統府前展現民意壓力。
再看看中臺灣大肚山上的東海大學案例。其校園南側的臺中工業區內,充滿異味汙染源,諸如塑膠味、油漆味等,經常溢散到校園內,師生的學習與生活環境,遭受嚴重干擾。學生與周邊居民,被迫採取自力救濟的方式,走向街頭向汙染者聲討公義。以上二個案例,都凸顯了國土規畫的嚴重缺失,不論是農地上的違章工廠,或是工廠集中管理的工業區,均因為緊鄰生活區與文教區,導致居民成為環境難民。
而高雄大林蒲與林園石化工業區周邊上萬戶居民,二、三十年來長期處於汙染環境,健康與家產深受威脅,因為不願繼續受害,又無力與大財團對抗,在政府提出遷村的計畫之後,當地居民陷入走與留的無奈兩難抉擇。
我們在紀錄過程中,看到民間許多對於汙染的因應方法。住在工業區周邊的居民,因長期遭受空氣汙染危害,組成空汙巡守隊,採取科學採樣與舉報的雙軌模式,監督廠商與相關公部門做好防汙工作。若自力救濟無法奏效,高雄潮寮國中甚至衍生出一套自救SOP模式,先依據空氣異味輕重程度,執行因應動作,例如戴口罩、關窗戶、啟動空氣濾淨機;最後若仍無法避免,就是全校緊急撤離,有些類似早期防空演習的避難逃生策略。
看到各地民眾隨時警戒壞空氣是否來襲,以做好逃離的準備,於是我製作了《空襲警報》紀錄片,其中讓我印象最深刻的是雲林居民陳財能,他的家就住在台塑六輕工業區下風處,為了尋找心目中的桃花源,他經常住在卡車改裝的簡陋車廂上,在不同季節,隨著季風的風向遷移,他就像游牧民族,逐「好空氣」而居,過著流浪般的生活,彷如「乞丐趕廟公」的現代版。
有些人為了追求溫飽或是不願離開家鄉,不得不以健康為代價,持續呼吸著髒汙的空氣、忍受劣化的環境品質。在石化工業區、違章工廠集中區,以及飽受汙染的離島,我看到部分居民長期暴露在高風險的環境中,很為他們擔心。從各個真實案例中看到,有人積極追求對策、有人消極適應,唯一可以確認的共同觀點是:如果想自由呼吸每一口乾淨的空氣,公部門管理必須嚴格,企業要承擔社會責任,而每一個人在經濟發展與環境價值之間,都要做出自己的選擇。
空氣汙染:生之氣
「這是我們吸的空氣嗎?」空氣議題近幾年來備受關注,成為部分地區居民極力抗爭的焦點。在總統府前,可以看到戴著口罩的小孩,雙手高舉「乾淨空氣自由呼吸」的看板;也看到大手牽小手,高喊「孩子要健康地長大」、「反空汙護健康」的場景。
曾幾何時,臺灣的居民竟然必須在身上寫著「我想要自由的呼吸」,或向執政者爭取「還我生存權」。到底我們呼吸的空氣出了哪些問題?
地球公民基金會為了證明空氣汙染的嚴重性,在2012年2月間進行一項「為期100天的庶民拍攝計畫」,以定點、定時方式拍攝高雄市區與天空之能見度,再對照環保署的空氣品質監測資料。結果發現,這百日內,空氣品質屬於良好等級的日數,竟然只有二十三天。再從幾張特別灰濛的照片來看,那是細懸浮微粒PM2.5數值特別高的日子,民眾必須戴口罩出門,或減少戶外活動以避免引發呼吸道或心血管疾病。
依據環保署2010年的公害陳情統計資料,空氣惡臭類的陳情案件,1988年有2,603件;二十年後的2009年,包括臭味及餐飲油煙之空汙陳情案件,竟已高達37,400件。民眾愈來愈無法忍受空氣中的異味。奇特的是,環保署的空氣品質監測數據,卻呈現逐年進步的趨勢與政績,這應該是空氣品質監測指標物質不相同所產生的「效果」。不論如何,民眾的感受是最真實的。
新北市三峽居民史巴克表示:「我在北大特區住了兩年,依照我學化工的經驗來看,經常會聞到的味道是染整廠的酸劑,它主要是用酸鹼液去做染料的萃取跟調和,所以染整廠飄過來的主要是酸液的味道。再來就是瀝青廠的味道,瀝青廠主要是柏油跟砂石混合,聞起來就跟馬路鋪柏油的味道一樣。
再來是家具廠,工廠會把一些沙發皮件邊料、廢棄物,直接在自設的焚化爐燃燒處理,那個味道是很濃、很臭的塑膠味道。另外,住宅區旁邊的農地上,有些居民為了省下垃圾清潔袋的費用,露天燃燒生活廢棄物。每天聞到這麼多有害味道,覺得非常厭惡,為什麼我們要在這裡受這種罪?」
史巴克原來住在臺北市,為了擁有更好的生活環境品質,舉家搬到新北市新市鎮。史巴克略顯激動指出:「在生命三要素當中,沒有陽光我可以暫時住在高樓大廈的密閉昏暗空間裡;水源髒了,可以裝設過濾設備來克服。可是,空氣被汙染,不可能每天把窗戶關起來,或者戴著氧氣罩出門。
懸浮微粒、髒空氣聞多了,你就會咳嗽;化學溶劑聞多了,對肝、腎、代謝功能都會造成傷害。而且,長期在汙濁的空氣中生存,會先讓你得到憂鬱症,接著是其他呼吸心肺血管的疾病。」
麥寮六輕
公衛學者口中的怪獸「麥寮六輕工業區」,因其引發的健康風險與流行病學研究報告陸續出爐,再度成為外界關注的焦點。當台塑石化集團持續擴張產能,是否會加重環境的負擔,並升高人民健康風險,不但是居民亟欲瞭解的真相,更是環評差異分析審查會議中正反意見攻防的關鍵。
六輕投資計畫在1986年9月獲得經濟部核准,但是設廠在宜蘭利澤與桃園觀音相繼受阻。
1991年由雲林縣政府主導,台塑集團在萬人歡迎的氛圍下宣布落腳麥寮海岸。此一投資開發工程,自此工安事故不斷、公害糾紛難解,台塑集團已無法迴避建廠初期過於自信與輕忽環境因素的盲點。
台塑麥寮六輕工業區1994年7月動工興建;1998年第一期完工投產;2007年第二、三、四期建廠工程陸續完成。此間並未完全克服海鹽、風沙、地基不均勻沉降等負面影響。2010年1月,台塑再度提出六輕五期擴建計畫,但因為工業區長期來對於廠區工安、環境影響、健康風險、水資源、地方回饋等問題,遲遲無法提出完善對策,導致新擴建計畫受阻。
台塑集團可能為了規避繁複的環境影響評估程序,疑似切割為六輕4.7期與4.6期擴建計畫,藉此進行環境差異分析達成擴產目的。
2010年7月25日,麥寮六輕工業區發生建廠以來最嚴重的火災工安事故。此一火勢,引燃六輕工業區的安全管理未爆彈,一年內接連發生了七次工安事故。2011年7月底,總統府與行政院再也無法坐視,也為了平息眾怒,遂由經濟部出面以「行政要求」方式對台塑集團提出要求,須於一年內針對事故廠區進行分期、分批停工檢查,並經專業公正第三單位之監督認可。
2012年7月25日,環保署的環境影響評估審查委員會正式通過了「六輕四期第七次環境影響差異分析報告」,巧妙的更換了擴建名稱為「六輕4.7期」。
六輕問題爭議不斷。此時雲林縣政府提出「環境健康世代研究報告」明確指出,「1.六輕工業區的營運確實造成鄰近地區尤其十公里範圍內之區域空氣品質下降…… 3.住在距離六輕十公里範圍內至少滿五年的居民其肺、肝與腎功能以及血液與心血管系統都有受到影響。」人命攸關的健康風險,環保署與台塑集團不得忽視與迴避。
孩童健康拉警報
1990年起,時任中研院生醫所研究員、臺大流行病學研究所教授的陳建仁,連續五年蒐集各地空氣汙染監測資料,並與國內死亡、出生檔案進行空汙對健康效應的研究分析。1997年研究結果發現,空氣高汙染地區的嬰兒呼吸道疾病致死率,比低汙染地區高出3.7倍,而嬰兒猝死率也比低汙染區高於3.3倍。根據聯合國環境規劃署2010年的統計:「對兒童身體健康造成重大影響的環境因素中,空氣汙染排名第一。」
兒童醫學界的幾項研究資料顯示:「臺灣幼童罹患過敏性哮喘的比例,目前為20%左右;空氣汙染更是引發兒童哮喘病的禍首。」以空氣汙染地圖來看,空氣汙染源主要來自燃燒化石燃料產生的懸浮粒子,包含工業與交通類別的廢氣排放,或其衍生汙染物質。另外還有長程傳輸的懸浮粒子與境內的揚塵。
跨區跨界
高汙染區大多集中在石化工業區與主要都會區,但也呈現地區與季節的差異性。
臺灣北部在春夏之際,空氣汙染物的濃度偏高;而中南部則是在秋冬季節達到高點。環保團體指出,「全臺的空氣品質,最糟糕的前三名,分別是嘉義市、高雄市跟金門。」顯示空氣汙染物的傳輸方向是不分區域與國界的。
人的生命就在一呼一吸之間。世事本無常,更應珍惜呼吸的當下。
彰化線西毒鴨蛋
2005年6月初,彰化縣線西鄉傳出鴨蛋遭受戴奧辛汙染。事隔三個月,緊鄰線西鄉的伸港鄉,也爆出毒鴨蛋,汙染都指向彰濱工業區的臺灣鋼聯。臺灣鋼聯是以電弧爐的廢棄物「集塵灰」為原料,製造氧化鋅,電弧爐所產生的戴奧辛占全國的58%。爆發之前,臺灣根本沒有法律可以管制臺灣鋼聯所排放的戴奧辛。
若以大型垃圾焚化爐的管制標準來看,臺灣鋼聯的排放量是它的2,820倍。
汙染最嚴重的是黃奇文養鴨場,它的土壤戴奧辛是26皮克。鴨子在吃地上的飼料時,把從空氣沉降在地面的戴奧辛吃進去,就產生戴奧辛鴨蛋。農委會在黃奇文鴨場進行的實驗,證明了鴨子體內的戴奧辛是來自環境汙染。
現在土壤管制標準1,000皮克,是判斷土壤有沒有汙染,並不代表可以養殖、種植,因為此數值並沒有考慮到生物濃縮的特性。
外來因素:臺灣的空氣飄浮著中國因素
環境是無國界的,空氣品質更是人類生命共同體。臺灣位處於東北亞大氣汙染物的下風處,以及南亞生質燃燒西風帶傳輸路徑上,這些年來,亞洲大氣的汙染物,包含酸性汙染物、沙塵暴、生質燃燒以及大氣汞等空氣長程傳輸汙染物,漸漸影響本島並引發關切。
為了瞭解亞洲區域環境問題,1990年起,我開始進行中國觀察。
從福建、廣東到天津沿海,逐步深入邊疆省分;從最繁榮的城市,走到最偏僻落後的少數民族部落;大山大水自然美麗風光下,土地承載著數千年的人文歷史。如今,我透過社會人文與經濟發展脈絡,看到的是貧富差距,以及政治、人權、經濟間的種種矛盾,當然還有嚴重的環境問題。這些經驗,讓我深刻思考中國與臺灣的關係,以及未來亞洲區域的穩定與發展問題。
以金門島的空氣品質為案例。2005年後,每從環保署的空氣品質即時監測網頁,可以發現金門PM10懸浮微粒濃度值常超標,尤其在東北季風盛行季節更加嚴重。
經過大氣顆粒中的化學成分之研究比對,證實這些懸浮微粒與空氣汙染物的主要來源,是位於金門島東北方福建省的晉江市及石獅市等地區。當地工廠產生大量沙塵礦物顆粒與燃煤汙染物,以及揮發性有機氣體,再經由季風長程傳輸與沉降在金門島上。
2014年,金門小學生以科展實驗方式,詮釋當地的空氣品質模式,呈現出空氣汙染長程傳輸對於金門的影響,充分揭露了環境資訊與問題意識的探討。
當中國積極推動經濟發展,卻忽視環境汙染成本之時,其產生的汙染空氣,除了直接影響本國及周邊國家人民的健康,對於水質與整體環境品質的滲透破壞,更不容小覷。
※ 本文摘自《我們的島:臺灣三十年環境變遷全紀錄》,原標題為:〈土殤──生命要素的體檢〉。
《我們的島:臺灣三十年環境變遷全紀錄》作者:柯金源出版社:衛城出版出版日期:2018/01/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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